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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秦钟喝了那碗奶,腹中温热一些,又盖上被暖着肚皮躺一会儿,痛意才渐渐平息了。他一人在房中时已用汗巾子擦过下身,因宝玉这次未泄在他里头,穴内没留多少东西,大多是自己喷的浊液并一些血渍,这会儿已止住了。不多时热水送到,宝玉扶住擦身换衣,又揽着他躺回榻上。

    秦钟见这小爷如此鞍前马后,心下也欢喜,就向宝玉道:“今天倒是委屈你了。”宝玉却说:“是我莽撞,伤了你才是。”秦钟便笑回他:“你不是莽撞,只是猴急。”他二人笑说了几句,秦钟又觉得有些倦怠恶心,人就怏怏的,宝玉便不打扰,只坐在边上看些闲书。

    白日里经这一遭,便都失了玩乐的兴致,下午吃了些茶点,复又在房里闷坐。待到了傍晚,秦、宝二人心里有鬼,也不敢再要多留,只是执手相望,更说了许多贴心体己之话。此时秦钟腹痛已止,身上却没有力气,更瞧着弱柳扶风,显见是走不了路,骑不得马。宝玉就唤人叫了小轿,又遣个身强的小厮跟着轿子,等到了秦府再将秦钟抱下。

    夜间回家,秦钟觉身上舒坦许多,便瞒下此些事情不谈,只与父亲吃饭,并谈论些书本功课之类。他老父老眼昏花,也未曾发现儿子的异状。

    谁料,后半夜里秦钟突然发起热来,大家都睡得深沉,听到他在榻上去胡乱叫着要水,值夜婆子才觉不对。秦父忙又去请原先的大夫。一番诊脉,说是邪风入体,故生高热,又开了一副方子与他们。秦父封了银子,叫人又送大夫回去不提。

    等到药取了煎好,天色已经见亮了,秦钟的热度却已自个儿降了下来。秦父过来看了,见秦钟面色平和,眉头舒展,便不要人叫醒他,只是将药温着,等醒了还叫他喝。

    秦钟睡到将近中午,方迷迷糊糊醒转,醒来只觉口干舌燥,身上酸痛非常,似有大病初愈之感。仆从连忙递了茶水与他喝,又打水洗漱,侍奉秦钟吃了些茶点,才把昨晚之事缓缓讲给他听,并取了温着的药来。秦钟听了,心道这老医也未必有什么本事,哪里什么邪风,倒是有阵未刮完的情风。又想起昨日那事,不禁又臊又羞,就遣了小厮出去,自己端着药碗生了一会儿闲气。秦钟心绪起伏,连看这药也不顺眼,因自觉已经大好,便偷偷倒了不喝。

    谁能想到,秦小爷这药一倒,却是误打误撞救了自己一回。

    原来这秦家无财无势,虽是国公府的亲家,在这天子脚下却算不得什么人物,故而请不到什么名医,只去请了那医馆的坐堂先生里较有名望的一位。然术业有专攻,秦钟之病,这大夫并不能解,所开之药反而与他病症相克,亏得秦钟使了一回小性,这才不至于损伤了身体。

    07

    因有此一病,秦钟又在家中闲散一旬,每日吃些银耳燕窝,鱼汤、牛筋等滋补养生之物。待到他面庞渐渐丰润起来,他父亲才放他去念书。

    于是与宝玉复又日日厮混一处,宝玉素习最恶经济仕途,偏好那些风流娇美之事,闲来也不温书,时常与秦钟嬉闹。

    这般又过了约一个月,秦钟精神头却越发不好了起来。他日日上学,回家后又一味在房里躺着,身上也没有什么病症,如此没叫他父亲和小厮发觉。然宝玉平日同他要好,又是个惯会护花弄草,伏低做小的性子。他见秦钟常蹙眉抚胸,又觉他近日不喜玩闹,就拉他至无人处问:“鲸卿,你可是身上又病了?”

    秦钟皱眉回到:“我如何病了?”宝玉便将自己所察一一说了,秦钟听他这般那般说毕,心下却是大恸。

    原来这秦钟近日夜里时常感到胸闷腹胀,恹恹欲呕,白日里又神思不属,困乏难当。这一连数日如此,心里就起了疑。他并未婚配,论理不应对这样事情晓得得如此清楚,只他年前在学里见了一遭事,使他长了见识,无师自通。

    说起来这事情与那薛蟠薛大爷也有八分关系。薛蟠到了贾府,也在贾家义学里交了修束银子念了几日书,然他名为读书,实则是想在这学里结交些乖顺柔和的契弟与他取乐。薛蟠出手阔绰,也真诱得几个学生。其中有两人,一外号“香怜”,另一外号“玉爱”的,很是与他要好。这香、玉二人生得也是多情,见宝玉秦钟入学,就喜欢他们面红齿白,仪态风流。而宝、秦心中也都留情与这二人,四人时时眉目传思绪,又趁这薛蟠不在时诉些情思衷肠,当时当日曾还因这引起学里的一场纷争不提。

    却说这玉爱忽有一日未至家塾念书,之后更加日日不来进学。论身份,他虽也与贾府沾亲带故,却已是个穷僻偏房里拐了许多弯的亲戚了,因而宝玉秦钟也不得知他的消息。

    谁知过了数月,学里又起了些风言风语,说这香、玉二人早与薛家大爷行了敦伦之事,都已是珠胎暗结。这玉爱坐胎早,现已大腹便便,因而不敢来上学。又说这香怜胎怀得时日尚浅,又怕家里知道,才日日来这儿读书,等哪日薛大爷使了银子将他聘去,自然也不来了。

    秦钟听闻此言,心下又急又气,张口就要呵斥,却又迟疑片刻,想着该要先同香怜问问明白才是。但他二人身边常常有人相伴,始终不得空闲独处。

    秦钟挂心这香怜,课上就时常抬眼去看他。这一看才发现,香怜常常秀眉紧蹙,额上沁着点点细汗,课间的茶果点心也不再用了,倒是自备了梅子酸果,用手帕子包了,不时就要吃上一粒。更有一回,秦钟见香怜去恭房如厕,走近了却听见阵阵呕吐呻吟之声。

    如此这般,他也疑心那传言不虚起来。

    随后又过了一月,香怜便也不来学里读书了,更似是坐实了他怀胎之事,流言也就愈演愈烈,越说越奇。有说在街上见玉爱挺肚扶腰身怀六甲的,又有说听到薛大爷在酒楼里同香怜颠龙倒凤的,更有说见这香、玉二人在山上和尚庙里挺大着肚子行那云雨之事的。

    流言虽猛,这二人却也是听不见了的。主角儿不在眼前,那些荤话翻来覆去说了几回,众人也觉无趣,渐渐便不谈了。又过几月,学里又来了些容貌娇美的小学生,不仅颜色姣好,脾性也是羞怯温柔,就更无人提起之前的香啊玉啊。

    学中众人虽难以得知香怜玉爱下落,可薛蟠却是同他母亲妹妹一道住在贾府梨香院中的。这梨香院与宝玉之母王夫人的正房极近,秦钟又与宝玉亲热,下了学时常要去贾家留宿,也就常去王夫人与贾母各处见礼。贾家仆从下人们又时常嘴碎要说些小话,被他听得来,也将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

    原来薛蟠曾有一丫鬟名叫香菱,现已被他收做了房里人。不过这香菱究竟是个如何品貌性子的人儿却与这事情没甚关系,故略去不提。只说她被收了房后,不过数月,膝下就得了一子一女。薛蟠也因这两个孩子的缘故,同薛姨妈并王夫人说自己已有家室,不好再客居贾府,直磨得薛姨妈松了口,许了他银两,叫他在外租了个院子独自过活去。

    若问这两个娃娃,更加大有不妥。原来他二人不似同胎,相差却又不足十月;看着差有四五个月,却又说是一母同胞。更奇的是,那香菱月前还在薛姨妈跟前侍候,身段窈窕,步履盈盈,全不似身怀六甲,谁料不过月余,她就养出两个孩子了!

    秦钟出生不似宝玉富裕,自然比他多了些细巧心肠,看得更明些。他暗自思忖,猜度那两个便是玉爱香怜所生子女了。许是薛姨妈觉得儿子风流太过,不好叫人知道,就借了香菱遮丑。至于那香、玉二人,究竟是难产身死,还是被薛姨妈拿几两银子打发远走,又或是被那薛蟠养在自己个儿的宅子里金屋藏娇,却都不得而知了,只有那两个孩子的消息间或还会传进府里来。

    那大一点的哥儿身体却更孱弱些,出生起便汤药不断,年节时病了一场便去了。薛姨妈怕小一点的女孩儿也养不住,就不叫起名字,横竖薛蟠宅院里也就她一个娃娃,现只姐儿姐儿地叫着。

    经了这样一事,秦钟情不自禁,时时留意自己所见的怀胎妇人之情状,以证自己的猜度。谁料想有一日,那些脾胃失调,盗汗乏力,昏昏欲睡的症候都出在自己身上了!

    思及旧日家中老父谆谆教诲,又念及往日贾母王夫人疼爱照抚,他如何能心中不痛!

    秦钟心里又悔又愧,一时间忘了宝玉正同他说话,亦忘记自己身处何处,只是怔怔落下泪来。宝玉见他这样,唬了一跳,以为自己说中他病事,叫他心里难过,急忙闻言软语劝慰一番,又拿了帕子,替他拭泪。

    秦钟见宝玉如此小意体贴,不禁心里又欢喜起来,止了泪意,去握宝玉的手。宝玉见此,更加扮痴卖乖,伏低做小。秦钟心绪稍平,见宝玉如此动作,思及自己腹中胎儿,除了愧疚悔痛,又多添一份甜蜜柔情。

    秦钟在课上,在家中,在梦里,时时想着要拿这孩子如何是好。如此想了许久,最后既不忍落胎,更不敢生下,只得去找了尊菩萨像拜了拜,想着听从天命罢了。

    秦钟心下想着,自己先是连日缠绵病榻,后又日日去学里读书,已少与人云雨,思来想去这坐胎之机只有两回。一回是快三个月前,宝玉前来瞧病时同他好过一场,第二回则是一月半前,自己在宝玉家中与他成的事。

    这秦钟虽然有一那回见识,却毕竟不通岐黄,不晓得自己前次与宝玉敦伦时流血乃是动了胎气之故,心中还想着不知究竟是这两日中哪一回怀上的身。又是甜蜜又是羞怯,抚着肚子在床上辗转一番,想着不论三月一月,这胎都还不稳,便叫人将熏香撤了,又吩咐之后上下学不要骑马,只要坐轿。宝玉知他不适,见他这般动作,只以为是身子弱得很了,更加时时照拂关怀他。

    秦钟经了香、玉一事,晓得学里很有几个饱览风月之人,心里怕他们目光毒辣,看出自己的不妥。故而白日念书更强自撑一口气,忍着身上难过,不肯扶胸挺腰,也不肯备什么酸梅果脯。然每一下学,与宝玉一道儿回至贾府,秦钟便气喘不迭,泪流不止,不时握着宝玉双手说胸闷欲呕,又或是躺在床上下汗连连。

    宝玉见秦钟在人前不肯示弱,对着自己却泪盈于睫,呻吟娇呼,心里又怜又爱,更加疼惜看顾,并时时举止亲密,待他与别人不同。

    08

    秦钟为争那一口气,不肯在人前露出疲态,然他身子本就娇弱,一来二去,竟又病倒了。前一日尚且笑语盈盈,次日晨起时,仆妇发觉他面色潮红,口唇干燥,已然起了高热。其实他本就有些症候,不过一直凭着一股子心气儿强压着,积少成多,如今就发作出来。

    正值秦父一老亲故去,前日刚才离京祭拜。这下秦家众人竟有些六神无主,偏先前的大夫亦因故回乡去了,一时半刻竟是寻不到名医。下仆又将就请了京里另一医馆的大夫来。

    这大夫虽也是小有名气,却因他年纪轻轻又面白无须,不是很能取信于人,故而名声并不显赫。且他虽面白,却生得不美,又出生微寒,更加不得那些达官显贵的喜欢。

    秦钟早日还烧得厉害,连手脚都阵阵发颤,等大夫来了,他到是缓过些劲来。虽还是手足发软,也能歪在枕上进些食水,同人说话了。

    小厮引大夫入堂,见他朝着秦钟作了一揖,自言姓李名方蔚,遂欲为秦钟诊脉。

    这厢秦钟正因坐胎一事日夜忧心,如今正是瞌睡送了枕头,心里想着要将这小大夫收为己用,好为自己安胎。虽说他当日决意将那孩儿性命交由菩萨决断,然他日日抚腹低语,其实已将一颗心肝都交了出去,哪里舍得胎儿有损,更加要为将来计。

    就听他虚咳一声,道:“你们在这里守着,叫小李大人如何替我诊治?还不快出去了。”说着抬起一边胳膊,掩面转过身去。

    下人也知他是最好面子,很有些牛心左性,有时病得时日多了,都觉面上挂不住,要生一番闷气,故也不与他争辩,只退了出去。

    待那屋里只他与李方蔚二人,秦钟才撩起袖子,露出一截柔嫩手腕叫他诊脉。小李大夫先是观秦钟面色,又看他舌头眼皮,之后才搭上脉来。这大夫按住腕子拧眉沉思片刻,收回手来,眸光闪动,面色仍是不改,问道:“敢问公子可是时常脾胃不调,不思饮食,白日里困乏气弱,夜间又胸闷盗汗?”

    “竟是全都说得对,”秦钟眼波流转,意有所指,“敢问大人,小子这是何病症?又要如何服药?”

    李方蔚垂首答道:“恕在下妄言,小公子这症候,实在是性命攸关,在下不敢专断。”

    秦钟便又说:“既然性命攸关,自然是要保命才好。”

    李方蔚沉吟片刻,方答道:“小公子染这病已有三月,前些日子公子不察,并未休息调养,昨日又吃了两杯酒,故夜里这三月间的症候便一同发作,叫小公子发热。不过这热症一发,也将体里的毒俱发去了。小公子只需调理几日,便可好得比往日还胜。若是小公子不再饮酒,又每旬用一副小人所开汤药,再过六月便可保无虞。”

    说罢,这小李大夫就起身又行一礼,似有言尽于此之意。秦钟见他说得果然不错,又骤然知晓自己腹中孩儿已经三个月大,欣喜非常,更加愿意许他些好处,便说:“若是能保得,自然重金酬谢。且我家与宁府结亲,与这荣、宁二府都很是亲厚,若是这病果真养得好,将你这般能人异士荐给府里老爷夫人,也是我一片孝心了。”

    这一番许诺正是搔在了李方蔚的痒处,他人穷志却不短,很是有些出人头地的野望,如今有个机会钻营进那般钟鼎人家,自然极为愿意。于是拱手笑道:“小公子也不必叫家里人忧心,不如便每旬到我那医馆中一坐,服上一剂汤药,也好叫我时常望切小公子病情。”

    秦钟正怕叫下人煎安胎药要被看出端倪,因此也欣然答应。李方蔚又嘱咐了两句孕中忌讳之物,便起身告辞。秦钟就叫小厮封了银子,送大夫回去。之后他思索李方蔚言下之意,觉得自己先前勉强太过,亏了孩子,就遣另一个下仆去学里告假一月,欲趁老父不在,在家中先养足胎气。

    秦钟安心在家休养,宝玉又常来探视,他二人时常玩闹调笑,言语亲密,叫秦钟心里极为快活。

    却无人知,城外馒头庵内有人正日思夜想,念着秦钟,直想得白天夜里,无时不泪流。

    原来自那日秦钟与智能儿成事之后,智能儿就时时等着他前来相救自己。谁知秦钟一回城里便病了,且一病数月,日日昏沉,叫他早将智能儿抛到脑后。

    智能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仅秦钟久等不至,月信也迟迟不来。她心下惊惧,起初还不愿相信,日后腹部逐渐膨隆,又似有凸起顶动,心里方才认命。

    她羞于叫人知道,只得拿银子讨好那裁衣人,叫他把自己的袍子偷偷做宽些,又因为庵里粗茶淡饭,胎便长得不太大。师傅叫她再去贵人府里讲经,智能儿也都称病推了。如此躲躲藏藏,才勉强瞒住了。

    她心里千般苦楚万般愁肠,只无处倾诉,时常暗自垂泪,恨秦钟心狠,又还念着他往日情义,更加愁思百结,怨他不顾誓言。她心中戚戚楚楚,纵是长久不见,满心满眼仍是秦钟不提。

    这儿秦钟却是在府里自在逍遥了一月,等老父将要回京时,他身上这胎也有四月了,正是略略显怀的时候。秦钟穿了外袍抚着肚子,觉得并不很明显,暂放下心来,欲等日后再寻机遮掩。

    那头智能儿眼见着肚子越来越大,如同个滚圆的球般扣在身前。她算算日子,见秦钟已走了八月,这孩子也怀了八月,只怕自己就要生在庵里。于是偷偷收拾了细软,又给了几个铜钱与边上村舍里的孩子,叫他雇俩大车,趁着晨光熹微,偷偷进城去了。

    这智能儿颠簸一路,进了城里,也不敢叫车就停在秦府门前,只悄悄儿在离秦府两三条街巷的角落里下了。

    城郊里雇辆大车虽也不难,然车上物什十分不足,叫她个孕妇人无法安歇。智能儿一路坐得腰酸腿乏,肚皮更觉臌胀,颤颤巍巍下车,在墙边依靠了许久才有力气直起身来。

    这样一个美貌小尼,穿着僧袍,圆鼓鼓的肚皮却将衣衫绷得死紧,一看便知是身怀重孕。惹得路上行人纷纷议论,智能儿自小随着师傅在高门大户之间行走讲经,与那些公子小姐也可谈笑,如何受得了这样嘲弄。顿时就面皮涨红,禁不住以袖遮脸,就要快步离去,却因为孕腹沉重,没走两步又挺腹呻吟。待她走进一条小巷,又经九曲十八弯,拐到秦府偏门,已是喘息不止,香汗淋漓。

    智能儿噔噔叩门,片刻有小厮来应,她便取出荷包里一块雕花刻木的玉佩并几角钱来,嘱咐道:“我与你家秦钟秦小爷乃是旧交,你将那玉佩给他,就说我与他数月未见,心中想念,求同他一叙。这钱给你拿去吃酒,只是记得千万将话替我传到了。”

    智能儿虽长在庵里,却也是个身娇体弱的,今日一番颠簸劳累,又心绪起伏,竟不察觉自己此时言语不妥,只是一味催促小厮快去。

    那小厮姓余,素日是个不顶事的,只因父母都在府里做活,便也得了个没有油水的闲职,姑且混着。旁人也不叫他正经名字,只余儿余儿地叫着。今日那看门的汉子告了假,送了点钱与他这无事的闲人,叫他暂看一日的门。

    余儿见那妙人儿一副体力不支,捶胸捂腹的娇弱姿态,心中就是一阵激荡,又见那花木佩也确是秦钟往日喜爱之物,便姑且应下了。他一面行礼答应:“小人定给送到了。”一面又瞟着智能儿的胸脯子乱看,好一会儿才关了门去传话。智能儿此时只顾着托腰扶肚,也未注意,不然必是不肯受辱,要叫人打了他去的。

    余儿走在院子里,想的却还是智能儿那副气虚力短的情状,心下一片火热,不禁快步跑了起来。此时却忽听一阵暴呵:“这是哪里来的杀才!”扭头一看,竟是秦老爷回府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如此莽撞,成何体统!”

    他顿时就汗如雨下,唯唯诺诺不敢应声。秦老爷口气更加严厉:“为何不说!”

    余儿两股战战,就冲口而出:“乃是钟大爷的朋友来了,要同他叙旧,我怕叫人家久等,便一时情急……”说着又举起那块玉佩给秦老爷。

    秦老爷拿去看了,面上仍是不好:“你个蠢东西,既如此,就应请客人去前厅吃茶,之后再请钟哥过去便是。”余儿听了诺诺应了,又见秦老爷差身边的小厮去请了秦钟到前厅预备陪客,更是不知所措,心慌意乱。

    这位娇客,怕是不能在书房会见啊……

    但他素来胆小怕事,不晓得机敏变通之法,只能听命去角门处回话。然他不敢同智能儿明说,便只是含含糊糊道:“请您上前院去见钟大爷呢。”智能儿正被那日头儿晒得头昏,不觉有它,就叫余儿引着往前院去了。

    唯有那余儿心急如焚,汗如雨下,知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09

    秦钟见小厮来请,知道父亲回来,以为又是去见那清客相公之流,心里大为不愿,却还是叫人替他整理梳洗。才换上外袍,又因心里有鬼,屡屡摸腹掐腰,三番五次整理衣衫,直到小厮又催,他才上了前厅去。

    进了书房,秦钟更是大气也不喘,一味提气收腹。秦老爷已在那里端了茶碗品茶,见他来了,就叫人将那玉佩给他,又问:“你在哪里又交了位朋友?”

    秦父不过随口一问,秦钟却是沁了一头的汗珠。

    原来他已认出那是自己送予智能儿的玉佩,更知父亲素来为人方正,不喜那些吟风弄月之事。若是智能儿随她师傅来访也就罢了,她孤身一人,自称是他旧友,如何不叫父亲生疑?

    秦钟见秦老爷似是随口一问,起身欲走的模样,便扯谎道:“不过是荣府宝叔叔,怕是和薛大哥来同我约了吃酒去。”

    因可卿嫁了宝玉侄儿的缘故,宝玉与秦父虽年岁差得甚远,却也算同辈。又因宝玉喜风月,怕端方;秦父喜端方,恶风月。两人脾性正是相反,偏偏又都说不得,劝不得,故而也不太愿意听秦钟讲宝玉之事。秦钟正是晓得这个,想着他父亲知是宝玉要来,许就会走了。

    谁料秦父却心下生疑,他方才拿过那玉佩,认得是秦钟二三年前常戴的,虽雕刻精美,然则那玉却并不是什么好玉,觉得与荣国府的排场气度不大相配。所谓知子莫若父,他也晓得自己儿子最要面皮,见荣国府之铺排,送的物什只怕是不肯落于人下的。

    然而心念一转,又想那起宝二爷性子最是古怪,若是他喜欢的,便是个线头针眼也要收着藏着;若是他不喜的,便值得千金万金也弃之若履。觉得许是他二人私下亲近,随意送着玩儿罢了。

    但他这一番思索,就有心留下瞧瞧,于是又随意取了本书,坐下去看。

    秦钟这下算是错往火上浇了油,将自己架在热锅上烧了。他一下慌了神,心中油煎火烤一般,又急又惧。却是他随侍的小厮中有个机敏的,见主子这般情状,就知事情怕是不好,他与秦钟对上眼色,悄悄比了手势,溜出门去了。

    秦钟虽有了小厮替他周旋,却隐隐觉得今日怕是躲不过父亲责罚,心上像是悬了把刀子似的,不知何时就要扎下将他扎死了去。

    果然不过一小会儿,就有人打了帘子进来。看到来人,秦钟与秦父均是一愣,随即一人大惊,一人大怒。顿时房中传来男女惊呼之声,茶盏碎裂之声,愤怒呵骂之声。

    这智能儿先前随着余儿进来,因秋老虎作祟,天气又热得紧,她一身怀六甲的小尼,身子更弱,走到一半路上就禁不住哀哀粗喘。余儿见她面色惨白,僧袍之下的膝弯也是乱颤,怕是实在坚持不住,就扶她往凉亭处歇脚。

    余儿先是一手撑着智能儿腰身,见她气喘神迷,不曾抗拒,便又用另一手去托智能儿肚腹。智能儿此时正觉得头昏眼花,身体沉重,昏沉之间有只大手替自己托着肚子,正合了她的心,也不住地将肚腹往那手里送。余儿见美人儿身娇体弱,投怀送抱,手中的肚腹也是圆润饱满,又隐隐有些顶动,心里一阵大喜,将那老爷少爷都忘在了身后,只扶着小尼姑坐了,欲在此处行一番不轨事。

    智能儿坐了,亭中阴凉舒适,渐渐回神,睁开眼来。余儿本就是个不顶事的,猛地见她看来,自己先慌了七分,口中嗫嚅,再不想什么寻欢作乐,只顾着给客人打扇扇风。智能儿并不晓得自己平白被人意淫了一遭,亦是身上实在难过,顾不得冷静自持,兀自抚胸挺肚,又时常扭动身子,要松松腰身。

    一番喘息之后,她腹中做动渐渐停歇,这才缓过劲来。想起身边还有男子侍候,一下羞得红了面颊,却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匆匆起身催促小厮快走。

    因而智能儿进屋时,正是香汗淋漓,面色潮红,玉指捂胸,一副风流娇弱姿态。秦父乍见进来的竟是个肚腹高挺的女子,心中大惊,又一看秦钟,见他面露惊诧却也难掩喜悦,顿时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一下怒火中烧,摔了茶盏在地上,怒喝到:“孽障!看你都做出什么好事来!”

    智能儿如何想到还有秦父在此,只以为是秦钟约她在这儿相会,故而进来前未曾停顿整衣,一时间又羞又愧。又忽地被那茶盏惊吓,顿觉得腹中翻腾,蹬蹬倒退两步,腿一软,就捂着肚子重重歪靠在门上。

    秦钟心中亦是五味陈杂,他对智能儿原本有情,却又有些恼她莽撞前来。谁料见面,却是大腹便便身怀六甲的模样,既是怜她一个儿怀胎辛苦,又是想到自己也只瞒着孕事不敢叫人知道,心中自怜,更加还想起智能儿往日如何娇媚可人的种种好处来。

    秦钟心中一股股酸涩并着喜悦,怜惜并着甜蜜,全然将先前的山雨欲来抛到脑后。

    直至秦父一声暴喝将他吓得趔趄,才如梦初醒,遂跪地告饶不迭。

    秦父气得急了,一下又扔了个茶盖子过去,喝令道:“拿大棍!拿大棍!我今日必要打死这个孽畜!”又一叠声地催促:“给我拿了这个不孝的东西!”

    众小厮见老爷气得满面通红,将桌面拍得碰碰作响,也不敢不从,就拖了秦钟双臂,将他半搂半抱到院里。秦父也不管倚门滑坐在地的智能儿,只是在屋里愤愤踱步,又呵斥道:“你竟干下这般不可恕的勾当来!我当日就不该生了你下来,也省了如今这番冤孽!”见小厮取那棍子却久久不来,更加气郁难泄。等到小厮急急跑着来了,秦父就怒气冲冲走进院子,抄起棍子照着秦钟后臀就打了三四下。

    秦钟伏在地上被仆从按着,本还在腰腹上暗暗使力,想着不叫压了孩子。秦父这虎虎生风的第一棍打下来,就使他吃不住力道,重重趴倒在地,顿觉股间一阵热辣辣的灼痛,前胸和腹部也因那一趴吃力受疼,闷痛难忍。

    秦钟也顾不得什么面子,只大声呼号起来:“啊——啊——我错了——求父亲饶我这一回吧!再不敢了!”

    秦父只是呼哧呼哧吐着粗气,又断断续续狠狠甩下十数棍子,心中闷气才稍稍缓解。这会儿想起爱子方才那般哀求,心下也有些不忍,却又恨他行事荒唐,不肯轻饶。

    秦钟此时已不再哭喊,只是哑着嗓子发出几声呻吟,哀哀地喘息。“唉……不成了……疼……疼……”

    秦父正心中犹豫,进退两难之时,忽听一声高呼:“大爷流血了!”

    定睛一看,秦钟下身袍子上果然浸出一块红色,秦父大惊失色,以为是哪处被自己打坏了,就急急命人拿了帖子去请大夫来。一时间院中吵闹非常,有去帖子的,有搀扶秦钟却不成的,有要抬了轿子来的,乱作一团。

    此刻却又有小厮跑来通传:“贾府宝二爷来了!”秦父还未及回应,就见宝玉已带着一人疾步从院门口走来,不禁又惊又怒,将棍子掷到地上。

    原来那同秦钟对了眼色跑走的小厮才一出门,便正撞见下仆引着智能儿进院子来,一时阻拦不得。他便想在门口暂候着,也好应变。待听到秦父说要取棍子来打秦钟,就急忙一溜烟儿跑出门去。

    他虽是跑出前院来,可这府上只住了几位秦钟远房的婶母并堂表兄弟,都做不得老爷的主。这小厮一时又不知要向谁求救,便想着要去医馆请人,挨了打也好早些医治。可巧在路上碰到宝玉听戏回来,宝玉听他说完原委,急忙差茗烟去请那位替自己诊病的太医,自己也急急忙忙往秦府赶。几人又正好在秦府门口相汇,宝玉便急急拉着太医先入,留茗烟在身后,气喘吁吁远远跟着。

    如此奔赶,步履匆匆,将面上热得也有些红,他站定,拱手行礼,开口道:“这位乃是常来我家府上诊治的老太医,此番本是想引荐与府里,好叫亲家与侄儿都受用一番,不想是我二人来得不巧,冲撞了大人。”

    秦父正欲说话,宝玉又说道:“然这不巧却到也是正巧了,不如就让这太医先替鲸卿瞧瞧伤处也好。”

    “他这样个人,如何要劳烦太医。”秦父心中气宝玉不请自来,言语无忌,冷哼一声道。但见下仆将秦钟抬进屋里,太医、宝玉也随同入内,到底也不曾阻拦。

    秦父见独子在榻上辗转呻吟,心中也是不舍,又想起自己早先夭折的养子,不禁又急又痛,却未曾注意秦钟倒不提自己所受棍棒之伤,只一味捂着腹部哭叫。

    太医毕竟眼光毒辣,他服侍这许多官宦人家,一看便知其中关窍。虽然看破,他也并不言语,只取出银针,解开秦钟身前衣物,刺他腕部,腹部几处穴位。又在他身侧点触按压,直按得秦钟细嫩身板上沁了点点细汗,这才取下针来,掩上被子,向秦父拱手道:“令郎身子本就疲弱,又心绪激荡,更受杖挞,故而动了胎气。现以银针刺穴,并按揉穴道,暂时止住下红。如今怀胎四月便见了红,不是吉兆,若要平安诞下孩儿,还需开一剂汤药,日日服用,并佐以膳食调理。另需得平心静气,不可大喜大悲。更要节制房事,静卧休息,否则不光这胎不保,怕是于身体也有损伤。”

    秦父听得他这一番话,顿时气血上涌,怒上心头,一掌拍在雕花床柱之上:“这孽畜竟还坐了胎了!”他眼看房中众人,小厮各个低眉垂首噤若寒蝉,太医装聋作哑不言不语;秦钟面色苍白,喘气不止,智能儿泪盈于睫,坐在一旁蹙眉抚肚,宝玉脸上却是又惊又喜,伸手就去握住秦钟手掌。

    秦父见宝玉神色,一如秦钟见那女尼怀孕一般模样,心下大恸,又气又羞又悲,气秦钟风流做派,一下子竟闹出两条人命来;羞自家丑事被外人看去,怕是不多时就要满京皆知;悲自己仅有他这一子,却养得如此忤逆不孝。于是气急攻心,啊啊仰天长叹两声,随即老病发作,一口浓痰噎得他喘不及气来,厥倒过去。

    众人皆是大惊失色,又有小厮急急挪他去另一屋里躺着,又是秦钟闻声心急如焚,握着宝玉的手叠声询问,后也昏厥过去,再是宝玉与智能儿趴伏在秦钟床边呼唤不止,此间种种昏乱张惶不提。

    10

    这边太医给秦老爷看过,又是刺穴又是按揉,却只说是药石无医了,复又回去秦钟那边。

    那里秦钟魂魄却好似入了阴间一般,见四周昏暗一片,又有几个形容可怖,牛头马面之人侍立两侧。他正欲开口,却发觉自己口不能言,脚不能动,又见身边似有人影闪过。环顾左右,见这一片漆黑中不时有人行走,唯有自己动弹不得。秦钟不知为何一阵心急,拼命扭转过身子来,正好见一人从自己身后经过。定睛一看,大惊失色,竟是他父亲!

    秦钟张口呼喊,却不能发声,此时忽见一鬼判走到他父亲面前。他一张口,只听得隆隆作响,并不晓得在说什么。秦父却是微微颔首,回到:“我正是秦业。”于是这鬼判便擎住他双手,二人足上生风,飘然离去。

    秦钟眼看父亲被阴差带走,心中急切,不由呜呜落下泪来,忽地就睁开了眼。

    只见太医正从他榻边起身,宝玉智能儿在一旁落泪不止,见他醒了,纷纷来握他的手。秦钟只是问道:“我父亲如何了?”见他二人面色一下惨白,秦钟心跳如鼓擂,腹中疼痛不止,双腿颤颤,却仍是撑着口气又问一遍:“他究竟如何了?”宝玉嗫嚅半晌,方说:“已经去了。”

    秦钟梦里见了阴差拘魂,已是有了猜测,此时听宝玉这样说,仍然心中悲切,不由得放声大哭:“啊!啊!他如何就这样去了!”他又是心痛,又是腹痛,千万种煎熬在身上,不由得悲泣大呼:“啊——啊!”太医见他心绪起伏,声音凄厉,忙觉不好,掀开被子一看,果然下身又见了红。

    太医又施了两针,见下红仍是不止,便摇头说是不成了。

    宝玉心急如焚,只求太医再试,一面又握住秦钟的手说:“鲸卿,鲸卿,你要为这孩儿保重身子才是。”秦钟已顾不得腹中疼痛,只一味大哭。智能儿见他神色有异,生怕他心生死意,便也挺着肚子上前,又拉着秦钟的手叫他来摸自己肚皮:“你快瞧一瞧,这是你的孩儿,这是你的孩儿啊!”然秦钟扭过脸去,只是落泪,也不回应。

    一旁太医再三摇首说已然不成了,就去开了服催落的方子,叫下人去煎了来。秦钟此时觉得腹痛愈发尖锐,不住分开双腿呼哧呼哧用力,挺着肚皮推挤了一会儿,又颓然松了力气,呜咽道:“是我害了我父亲,这孩儿生下来也不过是个孽根祸胎罢了,倒是没了干净。”

    宝玉见着他这样,心里也哀苦,不禁落下泪来。秦钟又伸手去推智能儿的肚腹,一面又说:“原是我害了你,我已是这样了,何苦又要连累与你。你也不要养着他,叫他随我去了罢。”

    智能儿肚腹本就难过,秦钟虽然手上已经没力,叫他这样推搡,仍然觉得胀痛。她见秦钟神色茫然,胡言乱语,心中焦急,也顾不得自己,只又握住他的手说:“你又说什么昏话,你又怎样了,我又怎样了,有这孩子,我再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了。”

    秦钟却并不听她的恳切言语,只是抽出手来,更加大力去推智能儿肚子。这手一下拍在智能儿腹上,直按得她吃痛哀叫一声,退开身去,不敢再让他够着了。秦钟只仰面悲哭,神色凄凉。直至腹中疼痛再起,方又喊叫起来,双腿曲起,抓着床褥便是一阵用力推挤。

    宝玉心中疼痛难当,见秦钟亵裤中间一片血红,心里也晓得保不住了,就替他褪了裤子,叫他用力。秦钟只觉腹中痛楚尖锐,这鼓鼓涨涨的肚皮方才还阵阵发硬,此时只是闷闷地作痛,倒是腿间冰凉湿意更重。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叫,在榻上辗转呻吟好一会儿。太医怕他要一尸两命,忙叫小厮按住他身子,又催他用力。宝玉智能二人便暂退一射之地,好方便他们施为。

    秦钟已是清醒一阵糊涂一阵,仿佛听得有人叫他使力,然他腰酸得不行,两股战战没有力气,偶尔推挤一回,又要停下喘息许久。等汤药来了,小厮强灌下去,不一会儿就觉肚中疼痛狠狠炸开,不由哭喊起来:“啊!啊!疼!”

    太医便按着秦钟肚腹,等到手下肚皮发紧发硬,就叫他使力,等他腹中松懈下来,再让他歇息。这边秦钟合着太医命令阵阵哭叫,坐在边上小凳上的智能儿也觉得腹中随着那动静阵阵发紧,胯上禁不住跟着一挺一挺地努动。她只八月身孕,以为是屋内忙乱惊了孩子,又一心系着秦钟,也顾不得那许多。

    秦钟正拧着下身床铺拼命推挤,那胎虽不大,却怎么也出不来。他拼命用力,直弄得眼冒金星,一扭头哇的一声就要呕吐。然趴伏在床沿上呕了好一会儿,也吐不出什么来。这时腹中疼痛又起,直疼得他掐住床沿尖叫。

    “啊——啊——”

    小厮倒了茶水,等他呼声渐停,小心喂了半盏。随后太医又探了探他下身,叫他用力,秦钟呜呜哭着摇头:“不成了!不成了!放我去了罢!”又被太医推着肚皮,不由得跟着屏气长长地使了一回力。太医再叫继续,秦钟也顺了命,仰着头又随着呼令一吸一喘,挺身推挤。他大腿绷紧,洁白肌肤上一条血线缓缓流下。智能儿目不转睛瞧着,心中忧虑非常,倒是未曾发觉自己腿儿已不自觉岔开,腰胯处也涨得很。她又听得秦钟哧哧喘气,自己的肚皮也跟着直往下坠,一时间也沁出满头的汗珠来。

    “也罢,也罢,这孩子便是出来了,也得不了一副薄棺,倒不如我与他同去了,叫他与我一道儿葬,来生也做父子。”

    秦钟说毕长长嘶叫一声,骤然松懈下来,腿间又涌出一大股污血,再动弹不得了。太医又替他按腹,只是让血流得更多,这回却连叫声也发不出了。

    因而这太医也摇头,说是不中用了。他见宝玉并那女尼同秦钟关系不同,便带着众小厮退了出去,留他们上前亲近最后一回。

    宝玉见秦钟面如金纸,双目微合,身上面上都是汗水,心中满是悲戚。他素来有些痴性,常同丫鬟说些生啊死啊的事情,如今见秦钟气息奄奄,一下子泪如雨下。想着自己先与袭人说的“我愿现在就死了,叫你们的眼泪淹了我的尸身漂起来,送到那幽僻之处,随风化了,再不投胎做人才好。”又想起家中无人与自己同心,姊妹父母俱要逼着自己做经济仕途,只觉各人都不能得自己心中所愿,心中愈发苦闷,握住秦钟的手到:“鲸兄,我情愿以身替你啊!”

    智能儿原腆着大肚坐在凳上,见秦钟已是这样情状,心知怕是不成了,扶着肚子跌跌撞撞跪在床前哭他。秦钟本已梦见阴差鬼判在自己身前,忽地又听男女哭泣之声,勉强睁开眼来,见到宝玉智能都满脸是泪,一坐榻边,一跪榻前。

    宝玉见他醒了,忙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自持高于世人,行事无忌,如今方知是自误了。今后还应听家老之言才是,”又对智能儿道,“我自误,亦误了你,我房中还有三四千两银子,你自拿去花用吧,也算不负你我情分。”说毕又是一叹,便再无了声息。

    宝玉智能心中都是一片悲意,大哭不止。

    忽地又听智能哭音中带了一阵喊叫,宝玉见她伏在榻上肩膀一阵乱颤,恐她悲痛过度,便要扶她起来坐了。他握着智能瘦削肩膀,便觉手下这身子阵阵绷紧,再看她面色,竟然惨白一片。智能儿被他扶着直起身来,双手就捧住肚子,双膝跪地岔开,拼命挺腹用力,又从勉强挤出两句:“不成——啊——我怕是要——要生了——”

    宝玉大惊,忽又看到智能身下一片水渍,蜿蜒到方才的小凳上。方知她原来早已破水,只因心绪激荡,未曾留意。如今秦钟一死,她心中那一根弦儿松下,就觉腹中疼痛难忍。于是宝玉急忙又去请太医进来,任仆妇挪智能儿去别的房里。

    如此又在榻上生了半日,汤药一碗碗地灌了,还未见生下。那贾府里见宝二爷迟迟不回,就遣人去寻,宝玉又恐家人知道,也只好急急回去了,只留下茗烟替自己看着。

    直到了第二日,茗烟才来回话,说智能儿一直生到天光微亮,方产下个小丫头,然秦家兄弟婶母不容,将她母女二人逐出。自己只得偷偷去了秦大爷房里,寻他小厮要了那三四千的银子,幸而她母女尚未走远,便将银子给了,方回府回话来。

    这贾家奴仆虽说有些行事无忌,连主子的瞎话也敢编排的,然茗烟跟在宝玉身边,同秦钟也有些几分情分,方才又见他那般凄惨情状,心中不忍,也不动那些银子的心思,都给了智能儿去。

    宝玉心中怅然,此时家中又传来元春进封之事,宁荣二府宾客满园,往来热闹。唯有他一片悲情无处言说,整日痴痴怔怔,倒是愈发叫人笑他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