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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一章 (剧情:诉前情)

    【一零一】

    “……钱善?”

    顾寒舟的呼吸乱了几分。

    他想起皇帝指责他娘残害忠良,口口声声道:“当年有位名满天下的神医,名唤钱善……慕越将军病亡本非他过失,你娘那贱妇却怨怪于他,命人将他处死。”

    言犹在耳,他虽从不曾信,却也不知如何查验。如今意外听得往事冰山一角,心间如缠乱麻。

    镜渊先生发觉了他的心神不宁,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一面安抚于他,一面叹一口气,道:“也不知你如何察觉了前事。”

    顾寒舟听出他话中的涩然,迟疑道:“先生?”

    镜渊先生盯着他发顶,摇摇头,道:“罢了!都说与你听也好。不过是些……陈年旧事。”

    顾寒舟跪得挺直,只有头颈还是低垂的,将泛红的双眼藏在下面。

    “二十余年前,正是太后党和先帝党频频交锋之时,其中波澜诡谲,凶险无比。你爹顾千山当年少年成名,正是轻狂之时,最见不得糟污。金陵乡试之前,他看穿舞弊端倪,一手掀了学政的面皮,教人跌了好大一个跟斗。只是那人却是太后母族子弟,京中有人,虽反诬你爹不成,却也找了不少麻烦。你也知道——你爹本是顾家嫡支,家业却被旁支所夺——这正是那学政做的手脚。”

    顾寒舟想到自己幼时顾家“族亲”的嘴脸,心中一冷,应道:“是,我记得。”

    “当时我与友人听闻,有心替他转圜,他却是气性大,索性留书出走,再无音讯。”镜渊先生道,“数年后归乡,身边已有了你娘。”

    顾寒舟怔怔望着自己搭在先生膝上的手背,盯着那一条条淡青色的细小血管,仿佛要透过苍白的肌肤,窥见血液的流淌。

    “我与你娘见过两面。青鸾郡主……当真是个气韵非凡的女子,世所仅见。”镜渊先生叹道,“只是奇毒在身,初至金陵之际,大多时日都是卧病在床。”

    顾寒舟一动不动,身形仿佛已凝固。

    镜渊先生将他揽得更近一些,惋惜道:“你被托付于我之前,我不知她身份,也不便深问。其余所知不过寥寥。”他沉吟片刻,道,“那时你爹言辞透出些许端倪——慕越将军身故,并非意外,乃是人祸。慕家怀璧其罪,方遭此劫。”

    顾寒舟握拳的手紧了紧,呼吸急促了几分,喃喃重复道:“怀璧……其罪。”

    “若非如此,你娘怎会落得如此?”镜渊先生黯然道,“诸般隐秘,你爹并未与旁人叙说,但也能想见个中险恶。你娘随你爹潜回金陵后,始终隐姓埋名,哪怕太后一党土崩瓦解也不肯归京,显见尚有恩怨未解,恐对皇家存着忌讳,说不得与先帝也存着干系。”

    “说来你身上也淌着慕家血脉,定远王府虽眼见凋敝,然而军中故旧犹在,背后关系盘综错杂。兹事体大,故而你少年时,我虽晓得你求知心切,却也不敢与你多讲——怕你心思太重,也怕你无意泄露出去,惹来祸端。”

    先生说得简略却郑重,顾寒舟心中浮出种种猜测。他蜷起身,将脸贴在先生膝上汲取温暖,自言自语般道:“我娘她……也是被人所害。”

    镜渊先生一怔,道:“应是如此。”

    “她是被人所害。”顾寒舟重复了一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到最后,口唇微张,近乎无声地道,“她必不曾……也不会害人的。”

    镜渊先生只闻得前半句,后面再也听不清,却感到点点温热打湿自己膝上布料。

    他用手掌包住顾寒舟发颤的指尖,轻轻握了握,道:“先生也只知道这些,旁的也不甚了然。你若有心,悄悄查探便是,万勿引了他人注目。”想了想,又担忧道,“你出身慕家的消息是谁透给你的,不知……心思如何?”

    顾寒舟默然片刻,斟酌着措辞,掩饰道:“我……那时遇着了一个慕家老仆,他回王府拜祭旧主,一见我,便说我眉眼与昔日定远王有几分相似。无独有偶,去岁致仕的枢密计议官刘景刘大人曾与我有一面之缘,也提及我形似故人。”顿了顿,又道,“况我一见定远王府,便觉得莫名的亲切,心中就此存了念头,觉得这未必是空穴来风。”

    镜渊先生蹙眉,随即释然道:“你年幼时,你爹也道‘我儿肖母’。想来慕家之人,面目都有几分相似。”说着一扫面上忧色,微微笑道,“寒舟生得俊秀如此,也算不负定远王人中龙凤的血脉了。”

    顾寒舟知道先生是刻意安慰自己,勉力压下心头悲意,平缓自己凌乱的呼吸。他眨眨眼,长睫抖落一滴晶莹泪珠,静静落在袖摆上,洇开一点湿痕。

    镜渊先生抬眼望望窗外渐暗的日光,抚着他发顶,道:“幸而你爹当年也是丰神俊美、冠绝金陵的少年郎,这等‘才貌’,与慕家郡主倒也般配得紧。”他不愿顾寒舟囿于旧事伤神,放松了语气,转头说起从前趣事,“那时你爹乘驾出行,总少不得赢得一场掷果盈车。他虽一贯的洁身自好,但诗会雅集上,总是引来一群小娘子们探看。偏生他对香粉儿敏感,凡遇上投怀送抱的,还不及近身,喷嚏便一个接一个,闹得那些小娘子兀自没趣。”

    顾寒舟听得入神,抬起水汽未散的双目,同样望着窗外西沉的红日。

    “还记得有一年上巳游春,有小娘子不记事,朝他丢帕子,他躲闪不及,被风在脸上拍了个严实,呛得眼睛都红了。你一个师叔当场作了幅画,装裱好了赠给你爹,拿这事笑话了他一整年。”

    顾寒舟眼中流光闪动,像倒映着星子的清潭。

    “那时还有人笑他不解风情,讨不得娘子欢心——”镜渊先生一面回忆,一面道,“但这事,他却像是无师自通的。总听说他对你娘呵护得紧,眼珠子似的。”笑了笑,道,“记得你娘与你一样,极爱吃桃儿。金陵此地,属玉桃园产的最佳。只是那时的园主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半个桃胡都不肯卖予他人。你爹——那时旁人都得称一声‘神医’的人,居然半夜翻墙进去偷桃儿,舍下几锭金子,却被园中养的大狼犬追出半里地去,最后只得用迷药将狗放倒才好脱身。”说着摇头笑道,“他倒大方,偷得八个,给你娘留了一半,其余都与友人分了——那桃儿,滋味确实堪称一绝。”

    顾寒舟未想到还有如此往事,不觉讶异地睁大双目。

    “你娘待你爹也是极好。堂堂郡主之尊,舍了锦衣玉食也甘之如饴,愿为你爹洗手做羹汤。”镜渊先生道,“她替你爹缝了个荷包,你爹写信向我炫耀了三回。”

    顾寒舟抿了抿唇,眉头仍未散开,嘴角却微微一勾。

    镜渊先生脸上满是笑意,又絮絮地说了许多,忽而叹道:“他们啊……一个王府郡主,一个军中神医,其实也不过是一对平凡的恩爱夫妻。”想到后来的变故,喟叹又化为怅惘。

    顾寒舟心中亦是黯然:若不是他的爹爹顾千山为了寻药,在山林中出了意外,他娘毒发煎熬不住,病重而终,他大约也不会有如今的际遇。

    如今二十余年消逝,一番番风起云涌之后,早已物是人非。

    镜渊先生知他正神伤,握住他手,缓缓道:“如今往事已矣,不必挂怀。”感到顾寒舟一颤,手指不安地收紧,他又道,“你爹曾与我说——天大的事情,放下了也不过如此。耿耿于心,不过徒增烦恼。”

    顾寒舟涩声道:“是。”

    镜渊先生默然良久,才再次开口,直截了当地道:“你放不下!”他深吸一口气,点破道:“刚才你弃的那纸上写的两行,先生都看到了——‘孤光残照,衰草哀鸿’——此乃柳大家的名作……离乱书。”

    顾寒舟一慌,背脊猛然僵住,抓住衣角的手拧成一团,被先生拢在掌心之中。

    “柳大家晚年丧子,又兼流离失所,正值悲愤交加、痛贯心肝之际,方成此篇。我曾观摩离乱书拓本,感念甚深,不觉涕下。”镜渊先生艰难道,“寒舟,方才你所写的‘离乱书’……竟已得了柳大家的七分神韵。”

    顾寒舟哑然,半晌,低声唤道:“先生……”

    “字如其人,照见本心。”镜渊先生口中发苦,道,“先生本不欲多问,只是一念及此,心中总是疼得厉害——”他声音发颤,藏着一股忧惧,道,“先生忍不住想,你笔下那些愤怨悲苦,究竟……由何而来?”

    顾寒舟呼吸凝滞。

    许久,他缓缓抽回被先生攥住的手,膝行着倒退两步,深深下拜,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咬牙道:“弟子不肖。”

    镜渊先生惊得站起,俯身去扶他,道:“你——”

    顾寒舟声带哽咽,一字一顿地道:“去岁殿试之前,弟子在京中状元楼中结识了一人,他……名唤重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