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庭辩
白玉京素来祥和，今日出了这等大事也没什么变化。身披蝉翼轻纱的天女照样在云间散花，弹奏仙乐，一派太平景象。 天帝太华继位已两千余年，他出生那会，还是轩辕黄帝来天界喝的他满月酒。两千岁加冠之时，正逢武王伐纣，女娲被纣王淫词侮辱，愤而灭商，命妖狐苏妲己去魅惑纣王，太华也就卖了女娲一个人情。毕竟女娲乃凡人之生母，太华虽贵为天帝，当时又新继位根基不稳，便从了女娲的意思。但太华到底不忍生灵涂炭，据说他也曾化为凡人进入商都朝歌，令朝歌不战而降，百姓无一伤亡。其治政仁善及化民之德可知。是以自他继位以来，天界除与魔界世仇纷争之外，并无什么大事。 更不可能有什么龙君情杀龙王之事。 但今天就发生了。 天帝太华在凌霄殿见到易水龙君扶着冥君大肚而来时，东海王后和两个王姬正在群臣朝堂上哭诉。众臣都很是同情地看向身怀六甲的丹熏，毕竟挑起情杀的美人，并不是这个刚大婚就戴了绿帽的倒霉凤凰。 东海王后一见黑发龙君，立刻不顾形象地扑上来，哭得梨花带雨道，“就是你！就是你杀了我儿！！我夫也是被你害死！你偿命来！！” 顶着玄鋆壳子的苍梧伸手护住丹熏，冷声道，“王后错了，景彦逼奸凡人，本就该杀。” 王后悲愤地望向九重玉阶上的太华，跪下哭诉道，“陛下，易水龙君血口喷人！我儿如何是那等恶人！恳请陛下明察，还我儿清白，让玄鋆杀人偿命！” 太华默了片刻，一时凌霄殿上只听得东海女眷的哀哭声，当真是不忍听闻。众臣们也都明白，东海一嗣就此断绝，这孤女寡母实在可怜。 又有天监来报：“启奏陛下，易水龙君玄蓥同真安帝姬、三公主晴岚已至殿外，要面见陛下。” 太华咳了一声，道，“让易水府的人回易水。” 天监领命而去，东海王后悲色消了一丝，狠毒地盯向苍梧和丹熏。 太华又道，“此乃天界之事，冥君…” 丹熏笑道，“太华，玄鋆怎么也是我的君后，论理，我还是该管一管的。” 太华叹息一声，“那便给冥君看座吧。” 丹熏坐在太华下首，苍梧自退去殿上，同东海女眷相隔半丈而跪。 太华问道，“玄鋆，你言景彦逼奸一事，可有证人？” 东海长王姬冷哭道，“何来证人一说？便是有，也是他捏造的证人！” 丹熏却笑道，“长王姬何出此言？此事确有证人。那被小龙王侮辱的凡人已被救到本君凤碧宫。天帝陛下让人去带来如何？” 太华道，“准。” 便有碧桃仙子自奋而去，丹熏交代道，“问鹿吴，他知道那人在何处。” 苍梧脸色阴晴不定，余光瞥向站在众臣班前的二殿下峤明。峤明鲜见地面色阴郁，想也是，他母族东海经此一事，是烟消云散，他最强大的后援已然没有了。但—— 苍梧忖想，峤明毕竟是东海三公主的儿子，太华会不会将他扶立为东海龙王？毕竟戍俊将成为储君，太华爱子情切，定然也会给峤明安排一个好去处。苍梧不由稍稍勾了勾唇角，太华自己有言，此次天劫怕是难过。等戍俊即位之后，他多的是令峤明魂飞魄散的办法。 不一会，碧桃仙子便领人归来。 那低头的男子一身白衣，银发白玉冠，体态合匀，进退从容，仿佛是雪玉雕成一般。 待他抬起头来时，苍梧又听到了熟悉的吸气声。昨日他大婚时，喜堂上也有这般声音，只是他当时并未注意，而今听来，真是分外清晰且令他焦躁。 他的小白胖子真那么好看？ 这些人都什么审美啊。 苍梧无奈想道，看向丹熏。丹熏正摇着扇子笑吟吟的，顺他目光看去，只见戍俊脸上不甚自在。 戍俊什么时候同他勾搭在一处了？怪道他说能令戍俊休了玄鋆二姐，另娶四海王姬。 苍梧轻轻嗤笑一声，丹熏这色凤凰，也不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还到处勾三搭四，真当自己跟以前似的魅力无限？ 却觉身侧微风一起，白吟已是跪在了他身侧，将他同东海女眷隔开。 苍梧皱了皱眉，就听上面天帝问道，“东海龙王景彦是否对你意图不轨？” 白吟一言不发。 苍梧皱眉看向他，道，“今日我同冥君经桃花林回凤碧宫时，亲耳听到你呼救，难道不是么？” 白吟脸上汗珠晶莹，喘息起来。 苍梧心中一惊，下意识问道，“你怎么…”被丹熏眼风扫来，只得改口道，“你不要害怕，今日你只要说实话，没人敢对你如何。” 白吟向他勉强笑了笑，口唇微动。 苍梧同白吟自小玩闹，这不出声猜话的游戏也玩过不少，看得出他是在说：【对不起】。 苍梧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巨大的恐惧，也不顾是在多少人面前，一下握住他的手，急声问道，“你怎么样？怎么回事？” 白吟却不看他，只望向天帝太华，一字字急促道，“是东海龙王景彦逼奸小臣，小臣…绝不诳言，愿以命相证！”话音未落，已是噗地一口鲜血喷在苍梧脸上，身子立刻软倒下去。 殿上登时哗然。 苍梧手足无措地抱紧白吟，眼看着他眸子里的光黯淡下去，惶急叫道，“阿吟！阿吟！！”转头就望向丹熏怒吼道，“丹熏！你他娘的还不过来！” 白吟已是说不出话来，双眼含泪，嘴角却还微笑着，一汩汩的鲜血从他唇边流出来。丹熏慌忙来到他们身侧，困难地跪下身给他诊脉，促急吩咐天监们道，“去取针来！还要尊主丹的解药！” “什…”苍梧怔了怔，看向怀里昏迷的白吟，转头对凌霄殿中慌乱的人群失声吼道，“谁？！谁给他吃的？！他娘的到底是谁！？” 他眼神凶狠，目露绿光，脸上血迹斑驳，淋淋沥沥地顺着他的下颌滴落，直如一尊煞神，哪还是易水玄鋆的样子。 太华已是匆忙让人去取药，丹熏凝神施针，待取来药，便捏开白吟的嘴给他吃下去。 苍梧满头大汗地急问道，“这就行了？” 丹熏冷笑道，“你开什么玩笑？尊主丹里还有某人的血，此解药只可解得一时半刻。真正的剧毒，是解不了的！“ 苍梧冷冷道，“知道了。“ 已是站起身来，手在腰后掣出一尺长的刀刃，对皱眉的太华冷声道，“天帝，臣今日大不敬，要杀要剐但凭处置。只此凡人无辜，如果今日救不了他性命，臣便将这殿中每一人的血都给他试一试，定要试出他的解药来。“ 丹熏愕然看向他，小声喝道，“操你的！你疯了么！？“ 东海女眷却是冷笑，大有看他引火自焚的意图。东海二王姬便伸出皓腕来，轻蔑道，“冥后此法可行，我东海也不忍伤及无辜。那就从我先来。“说罢，便就向苍梧刀上割去。 太华突然拍案，喝道：“放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凌霄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群臣重又列班而站，白吟咳了几口血出来，缓缓睁开眼，躺在地上看向被天兵枪尖圈指的黑发青年，大惊失色，挣扎着要起身，却是血塞喉咙，说不出话来。苍梧听到响动，看到他醒来，松了口气，推开天兵们走到他身边半跪下，将他揽到怀里，涩着嗓子笑道，“醒了？” 白吟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手指无力地攥着他的衣襟，“…我还活着…你怎么了？” 苍梧道，“没事。你中了毒，我得给你找出解药来。” 白吟摇摇头，道，“不用找了。” 苍梧皱起眉来，白吟软靠在他颈窝里，笑笑道，“找到了，我也没几年好活了。” 苍梧呼吸一顿，下意思地看向丹熏。丹熏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怎么可能？”苍梧难以相信地笑起来，摇摇白吟道，“你骗我吧？” 白吟不理他，勉强聚起神智，推开失魂落魄的苍梧跪在地上，向帝位上的太华道，“…易水龙君是为小臣鸣不平才犯下大罪，龙君所受责罚，小臣甘愿为他承担。” 苍梧怒道，“谁要你多事！” 天帝出声道，“玄鋆！” 苍梧只得放下膝盖，跪身于地，攥紧拳头，飞快权衡现在动武的利弊。如果他放开身份，将凌霄殿上所有人杀掉不可能，但—— 丹熏握住他手臂道，“扶我去坐。” 苍梧皱了皱眉，同一个天监将丹熏扶起，复又跪下。 这一霎时，天帝已道，“既然证人已在，那此案也可了结了。东海之人，可服此案？” 东海王后啜泣不已，长王姬昂然道，“前易水龙君御前行凶，不知陛下作何处置？” 太华尚未言，白吟已道，“小臣愿为前易水龙君受罚。” 丹熏此时已坐回位子上，闻言不禁笑道，“一口一个易水龙君，你们要处罚本君的冥后，问过本君没有？“ 东海二王姬讥笑道，“冥君要徇私枉法吗？“ 丹熏不甘示弱：“何法？何枉？“ 东海二王姬指责道，“御前拔刀，欲要行凶，此是大罪！冥君欲要包庇不成？” 天帝出声道，“够了！” 两方俱都收住口。 天帝怒责道，“东海教养无方，朕不治尔等奸淫凡人之罪，已是看在汝等父弟俱亡的份上，于心不忍。汝等却振振有词，不知悔改！” 东海女眷愤愤叩首。 天帝又道，“玄鋆，你虽持正道，却行事冲动，杀一龙王，致使敖原伤怀身亡，方才又在殿上公然拔刀、威胁群臣，你可知罪？” 苍梧叩首，沉声道，“臣知罪。臣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他人代罪。” 天帝便道，“如此，带他下去，去锁龙台受八十一日九天雷击之刑。” 东海女眷们脸色缓和了些，虽到底不甘，但也知九天雷击好比天劫，就算能撑过来，也大半是要废了。 苍梧便被两名天兵反押双手，起身带下殿去，临走时看了难过的白吟一眼，问天帝道，“他怎么处置？” 白吟已叩请道，“恳请陛下准许小臣，在天界等龙君受刑完毕，好报他大恩。“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若是真在凡间等苍梧，他是没有时间了。 天帝看向丹熏，群臣也都有同情有讥讽有看好戏地看向他。丹熏摆手道，“随便你们。“ 东海二王姬讥笑道，“冥君好胸怀，自己的冥后同情人公然卿卿我我，您不仅不在乎，还成全他们。“ 丹熏笑道，“这你们小孩子就不懂了，谁还没在大婚前有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呢。我劝王姬也大度些，这才好收住南海大皇子的心不是。“ 话音未落，群臣中已有笑声。毕竟南海大皇子景潭风流多情，与东海二王姬渊淑婚后多有不睦的事，也是众人皆知的。 渊淑羞怒交加，苍梧倒是嗤笑一声，看向丹熏道，“辛苦你，孩子…“顿了顿，复又说道，”等我再见你，他也该长大了。“ 丹熏笑笑，道，“嗯，你放心去吧。我同鹿吴会好好照顾孩子。“ 凌霄殿中一阵静默的尴尬，苍梧却是笑了一声。他同丹熏自相识以来就互损惯了，在旁人看来，怕是只觉他们之间荒唐无比。 苍梧便就被押下去，丹熏也告辞回冥界，白吟被恩准随他一同出殿，在殿外就碰到了守候的易水府内人等。 老夫人显得意料之中，只道，“多谢冥君。“ 丹熏笑着摇头，看向愤怒盯着白吟的晴岚，一语双关道，“三公主别生气了吧，玄鋆还活着，此事也不关他的事。“ “如何不关这个——！“ 玄蓥已拉住晴岚的袖子，目光上下扫了扫白吟，了然地笑道，“姿色如此，难怪四哥犯下这种错事。“ 白吟默然，丹熏皱眉道，“说了不关他的事，你们听不懂么？“ 玄蓥笑道，“是，冥君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 丹熏招手唤来一名仙女，交付白吟道，“太华准他在天界暂居，你领他去锁龙台边寻个居所。——再有，他身子弱，交代那处仙家，不能让他做劳累事。“ 白吟感激地看向丹熏，丹熏笑道，“去吧。“转身又向老夫人，抚摸着肚子笑道，”祖母也请带丹熏回府内歇一会，这小子会动了。“ 老夫人闻言，乍然惊喜道，“是么？那可太好了，岚儿、蓥儿，快快扶了冥君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