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天大地大,帝都更大,她却永远只能困在那小小的四方天地之中,生老直到病死,再无其他的意外。 原本以为,和那个桥下一面之缘的青年再无相见之日,她只把那个人的行姿笑貌都藏在了心口的最深处,把他高高捧着放在心尖的位置坐着,一动也不敢动他。 不想才短短的过去三个月,爱捉弄人的老天竟就安排这本该天各一方的二人再次相遇。 只是这次的相遇,对他们而言却是天改地换一般的境遇。 他们的再次相见,是在府中举办的家宴上。 彼时,她作为醇王的王妃随身伴在他的身侧,正迎候着来往的贵客,她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她的作态总是格外的得体,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完美符合王妃的身份,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如果非要挑出一丝的不如意,那就是她与醇王二人之间的行止交往都太过规矩,举案齐眉,梁孟相敬,两个人看着不像是一对恩爱多年的夫妻,而更像是一对言到止,行为宜的交友,看不出丝毫的情谊所在。 外人都纷纷传言,王妃与王爷年少成婚已有数栽,就算是有再多的恩爱与激情都会在多年日日夜夜的相对下被磨损殆尽,这样不足为奇。 可她心里明白的很,从二人相识到成婚至今,又何曾有过片刻的恩爱与激情。 她们都不过是遵循着家族的利益,父母的安排,便顺理成章的到了如今而已。 身为皇家宗亲的儿女,当真是由不得选。 她早已死了心,安了意,原本打算就这么无波无风的,平平淡淡的过去一辈子也无甚关系,大不了就是余后的漫长日子难捱些,枕边人无趣些,总比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人要好去太多。 因此她真的没想到会遇到那个人,不过一眼初见而已,就让她常年死水枯海的心口荡起了碎纹。 而她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遇到他。 身旁的阿瞒忽然悄悄使劲的拽了一把她的衣袖,她顺势的转眼,便瞧见阿瞒欲言又止的诡谲神情,目光频频的往外瞟。 她不做多想的看去了门口,一眼便见门口款款走近的两人。 天光稀薄,落在那人低垂的,玉白的脸颊上,仿若生了光般的耀眼,像是一颗星辰袅袅落在她的面前。 她直接就愣在了当场。 而身边正拿着酒杯要敬酒的醇王见她愣着不语,便随着她的视线往外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醇王忙放下手里的酒杯,迎着门口慢步走来的前首男子,压着声音都显露出不低的惊讶。 “陛下,你怎的来了?!” 那男子一身华贵玄衣,珠冠挽发,眉目之间皆是威仪,闻言就对他挑眉笑了笑。 “爱卿办家宴,朕不能来?” 醇王神情一凛,立时道:“陛下说笑了,臣唯恐会慢怠了陛下!” “好了,朕逗你的。”男子轻轻一笑,转头向身后摆了摆手,“薛玉,把朕准备的礼物拿上来。” 他身后着一袭暗青曳撒,太监打扮的青年微微垂着头,应声便走上前,直走到醇王的斜角位置,这才把双手仔细捧着的精致盒子递了出来。 她身边站着的奴仆离他最近,顺势就弯腰接了过来,那人便欲退回男人的身后,却是无意的一抬眼,就见面前双目错愕,紧紧盯着自己的华裙女子,还有她的身侧,同样明显是一脸错愕之色的奴婢。 能陪在醇王的身侧,显然便是醇王的正王妃,未出嫁前贵为柔嘉郡主,闺名为鹿鸣二字。 纵使已然相隔数月之久,也改换了那身男子的行头,面前这两张涂脂抹粉的俏脸仍让他在瞬间认出了是谁。 霎时,他的神情很是复杂,不禁稍稍停留了目光。 “薛玉?”正和王爷说话的男人敏觉的察觉到他们这边的不对劲,余光撇转过来,沉声问道,“东西可是有问题?” “……回陛下,未有。”被叫做薛玉的青年迅速回过了神,转头神情无恙的回到了皇帝的身后,恭敬解释道,“奴才见王妃一直盯着奴才的脚边看,原来是奴才的袍角染了些许污渍,想来是在路上无意沾上的。” 皇帝瞥了他的袍角一眼,确实有点污渍,但清淡的近乎看不出来,便抬目对醇王笑道:“醇王妃倒是修的一双好眼睛,不愧是靖国候的后代啊。” 靖国候是辅佐过两代君王的前朝大臣,之后府中还出了不少的能士将第,对大晋楚朝有鞠躬尽瘁的无上功劳,很受君王的看重,这话说来无疑是在奉承着他,醇王便笑容淡淡的迎合了两句。 “陛下,请去后院吃些茶水歇歇身子吧。”醇王向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语气敬重道,“这里人口错杂,免得他们无知冲撞了陛下的金体。” “好啊,听说你颇善机关弄巧之术,正巧朕之前还没进过你府中仔细瞧瞧呢。”皇帝一口爽快的应下,随意的摆了摆手后就大刺刺的跟着往里走,薛玉自然是紧跟在他的身后。 皇帝屈身驾临,醇王怎敢不陪,向旁粗略交代了几句便追着而去,而鹿鸣再见那人后心心目目的都是落在了旁处,哪里还能顾得上王妃自持的作态,抿了抿唇同身旁的阿瞒低声嘱咐了几句,便提裙跟着进了后院。 她刚一进去,便见皇帝与醇王对面相坐,君臣二人侃侃而谈聊得兴起,而腿长背挺的薛玉就站在皇帝的身后随时听候着吩咐。 他眼眸低垂,下颚后缩,背脊却挺得笔直,仿若一棵宁折不弯的松树,寒霜都打不弯他高傲的脊梁骨。 这样璀璨夺目的人物,若非那一身明显不能遮掩的曳撒服饰,谁又能相信这竟然会是个太监呢? 鹿鸣满心复杂且沉重的走近他们。 “王妃,你怎的来了?”醇王看着她一步步沉重的走来,不免蹙眉,“前院的客人们呢?” “妾身让管家招待着呢。”她随便的找了个借口,余光却忍不住的频频外瞥,“陛下亲自前来,自然是侍奉陛下为重。” 皇帝身后的薛玉虚虚落眸,眼睫低垂,像是完全注意不到她的目光。 “哈哈,朕打小就挑嘴的很呐,爱好喜食你们也不甚清楚,醇王妃就不必为朕多忧,朕身边自有人操办这些小事。”说着,皇帝朝身旁挥了挥手,“薛玉,你去吧。” “是。”青年太监应声退下,削瘦细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弯处的门外。 见那人消失在眼前,鹿鸣的心就有些急了,目光急慌慌的看向自己的丈夫,尽量维持着平常的模样说道:“看来陛下要与王爷相聊甚久,妾身也去为王爷备点吃的吧。” 她笑了笑,却有些勉强:“王爷想吃点什么?小厨房近来刚学了些岭南小菜,辣味颇佳,王爷可想试试?” 醇王看着她的笑容,面色无波的颔首:“好。” 于是她转身提裙大步出了门。 鹿鸣提裙出门后走姿仓皇的四处寻人,才寻了不到一刻钟,就见他站在花木环绕的廊下,满眼的奇花异草都比不及他层层的烟柳色衣袖下一根莹白的指尖。 她看见站在他对面的奴仆手中正端着一壶刚烧好的热茶,和一盘精致的小点心,他一一检查仔细后却没有立刻接过来。 先是取了一个杯盏倒入些许的茶水,自己亲自喝了一杯后等了半刻觉得无异,再拿了新的杯子重新倒了一杯,盖好杯盖保住茶温,这才满意的打算端过来。 却是转头时便一眼瞧见她站在不远处的廊外盯着他看,接着竟就提裙疾步走了过来,直走到了他的面前,倒竖柳眉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没想到这传言里矜持自重的醇王妃胆子竟是这般的大,敢追着他一路来到这里,还直直的盯着他看,青年太监被看得一怔,随即不卑不亢的微微一笑,装作从未相识的含笑开口道:“王妃可是有何吩咐?” 其实她们本来就不是很熟,不过是那秋那夜桥头的短短一望而已。 宛如是撞了邪一般,他不看自己的时候就一个劲的追着他,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又恍恍惚惚的,许久说不出一个字,像是三魂七魄都被他一下全锁了去。 “我,我……”鹿鸣看着眼前的人吭哧吭哧,吞吞吐吐了好久,才是红着脸勉强找到了一个借口。 “我,我有点渴了。” 多么一个可笑又站不住脚的借口。 果然,青年太监听后就是软目一笑,竞真的转头给她重新倒了一杯茶水。 倒好了一杯茶水后他没有立刻递给她,放在自己的手中停了半响,才双手低低的捧着送到了她的面前,低眉顺目的说道:“这茶刚烧好,盏壁还有些烫手,王妃要慢着些,别伤了手。” 明明他刚倒出来的茶水还氤氲着滚滚热气,但他递过来的那一刻,热雾只剩下了一丝半袅,腾起的朦胧水雾飘过他温润的眉眼,像是一幅被打湿的江南画卷。 她偷偷扫了一眼,瞧见这人用细长白皙的指骨捧着清透的茶盏,衬着碧色的壁盏是如玉一样的好看,而从他的袖口处便有丝丝袅袅的香气飘来,又甜又腻,像极了那夜回荡在她鼻尖长久不散的桂花香。 暗香盈袖,最是惑人。 鹿鸣被这惑人的香迷昏了头,伸出手就恍恍惚惚的想要接过来,却是无意摸到了他冰冷的指尖。 她触摸到的茶盏只剩下淡淡的余温,并不烫手,自己指尖的体温却把这人烫的手腕轻微抖了抖,面前的青年愣了一下,看着她不禁微妙的眨了眨眼,说不准她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直到瞧见他透着几分深究的眼神,她怕冒昧了这人,才是回过神慌忙收了手不敢再拿,却是下一刻又被他端着茶盏及时的向前微微一推,主动的把半杯茶水送到了她掌心里。 “王妃既然渴了,这杯茶便要拿好。”青年太监笑着说道,“奴才还要去侍奉陛下,恕不久陪。” 说完,他转身一手取了身后的那杯稍稍冷却的茶水,一手端着点心盘子,向她不卑不亢的弯了弯腰后便与她径直的擦肩而过。 她捧着茶愣在原地很久,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猛地回首看去。 不远处的草丛后,见她久久不归的醇王就面无表情的看着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