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日完就想跑
暮春时节,桃李争芳斗艳之后,黄刺玫花却正开,小巧的花苞缀满枝头,香气袭人。 夕阳未落,余晖尤暖,西边阳关道上驶来一辆四架齐驱的马车,一溜四匹汗血宝马,踏泥无痕,使人惊奇何等尊贵的大家,有此排场。 更奇特,车夫穿着青葱色绕襟深衣,这是仕宦豪族的制式。只怕这车厢内的人,不是庙堂的贵人,也是江湖为主。 车厢内,铺了虎皮毡,又放着一张镀金漆的桐木案,左案头摆着一拂尘、一漆黑石刀;右案头只放了玉瓒,以玉做柄、黄金为勺;案中铺着硬潢纸,一人正手持仙茅笔,行云流水,不到半个时辰,一副远山仕女图成型。 马车竞走,酒水不洒,画中线条繁复而无一丝杂乱,画中仕女低头斜坐,眼睑下至,手拿古籍,其貌艳而不俗,虽披发簪花,发丝掩映间不遮雌雄莫辨之色。 “初夏” …… “再添一点明黄,活了。” 作画人兴致盎然,勾画仕女的深襟带,并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车窗下的艳婢。 那婢子端坐一侧,穿褚红深衣,高鼻深目,初看艳极,细看五官带着英俊,和那画上的仕女十足的相像。 要是珊瑚在此,可能会趁机凑过去,跟主子品评一番,而初夏内敛,是以,对主子的言谈虽听在耳中,但始终未说一句话,只是突然听见她低喃,才倏而抬头,顷刻又想起岛中下人的规矩,自觉不该直视主上,一来二去脸上就飘起了一层红云。 若是宝珠在,会出来调侃笑话她,可这次跟着出来的,是不关注小节的芳洲。初夏只好在主子的注视下,生生熬了半个时辰。 “芳洲,换墨。” 居案侧右手边的另一仕女,来填新墨,同时伸头,往那副画上瞧了瞧,看见那画中盛开的一枝黄刺玫,正是主上最喜欢的花。 她眼珠一转,想到了另一件事,于是问道, “即将到阳谷山了,可去看看?” “花开在心,最有味,真要去看漫山遍野的野花,岂不是败兴。” 芳洲横眉一竖, “您当真不在意七弦剑落到别人手中?” 她哪里是说赏花的意思,谁不知今天阳谷山的耿家主办寿宴,宴请了无数武林豪杰。 去的人无不奔着那把“七弦剑”。 据传,七弦剑又叫“定星剑”,一出可覆山河。 这剑原本属于谢勤,她本家,原是吴中四大家之一,偶得机缘,是以修习天道之法,离飞升只差最后一劫。 却是最难过的一劫,刚来到此界,因为灵肉尚未融合,她带在身上的宝剑,在一次出游中竟不翼而飞,辗转落入耿家主耿金之手。 这具原身,是堂堂流光岛的岛主,因为顾念师父栽培之恩,被那师兄三番两次陷害,她始终不肯对同门师兄下手,最后,被害得练功时走火入魔而亡。 如此天才少女,却死于愚直,谢勤接管了此身已有半月,并从岛内选了四位仕女,她却不急着讨要那剑,只顾乘兴游览此间十三洲,倒也对五大剑宗、十七门派有了不少了解。 芳洲是她收的第一个仕女,自从知道主子被人抢了宝器,恨不得立将杀回去。 可柳青影不置可否,端起酒杯啄了一口,细长的眉眼注视了一会画,在描摹落笔处,又添完了二字,才十分的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次出来,除了带上武功高强的芳洲,带上初夏,一来她满意初夏的性子,二来是为了赏心悦目。 有人作伴便觉时短,她困于此界不能使用法力,每每觉得行旅太慢,偏偏她无可奈何,只好拿凡人兴致消磨时间。 至于丢失的宝物,要来不难,然而原身是个偏安一岛、与世无争的主,她不好刚占了这身子俩月,就一味求快,怕让人钻了空子,倒不如循循渐进。 “咱们在流光岛过安生日子,何必淌浑水。” 芳洲知道她性格一向如此,也叹气,主子一眼撇过来,她便憋了回去。 阳关道驱驰,柳青影喝的两颊泛红,正在闭眼假寐。 芳洲捏了象牙盘里的脯果,时不时投喂她一颗,跟哄岛上养的那头白狼一样,她伸手,柳青影便张嘴,吃完仍闭上眼小憩。 夕阳西下,偶有微风吹动窗帘,凉风拂过她的眼帘,车厢内一派惬意。 …… 顷刻间,细眉下,凤目微张。 “何人?” 初夏拿起案头的石刀,不待吩咐,飞身跳了下去,跟车把式合力围住了一持剑少年。 那少年浑身血迹、伤口,气息犹如拉风,显然受了不轻的伤,而他面容青涩,年纪不大,被初夏用石刀架在脖子上,即不反抗,看也不看二人,只是气势汹汹、剑指车厢,对着那未露面的人, “既然来了,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他名叫耿昭,是冀北将军之后,自幼师从武林第一剑宗祁连派门下,两个月前,他下山探望家中父母,顺便为母亲祝寿,路过阳谷关时遇见一人,如窥天颜,只是平常貌美女子也就罢了,他虽有一刻的心动,倒不至于一面过后思之如狂。 偏偏那女子,对他……对他,耿昭念及当时情形,即恨又屈辱,昔日在祁连山谁不是把他这天姿娇纵的小师弟宠着、爱着、敬着,当日那人做下龌龊事,且扔下一把玉石宝剑,他气愤难当,抓起剑就要杀去,那人的内功竟高不可测,顷刻间卸了他的内力,混不在意地丢下几个字, “此时此地,等我。” 说罢手持拂尘,隐入林间。 耿昭眺望其身影,直至再也不见,他恨恨地薅了一把土, “再叫我遇到,我……定不饶你。” 至于那把玉石剑,被他像烫手山芋一样、放入袖中,待回到家左思右想,想出数十种要那魔女难过的手段,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来阳谷山口等候,一直待到晚月东升,依旧不见人影。 至月霜打下,方怏怏而回。 一连三天等在此间,每有山风吹过,茅草猎猎作响,他便眼光一亮,只见波浪般的黄刺玫枝叶,在风中波浪般起伏不定。 唯独不见人来。 耿昭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父亲耿金正在前厅截住了他,语气沉重而严肃而问, “昭儿,你老实交代,那把七弦剑到底何处得来?” 耿昭并不知那叫七弦剑,拿出与父亲细看,见其鞘嵌着蓝玉宝石,剑柄上镶有七根天丝,拨弄后并无异样,也无声响。 “想是贵族世家装点身份的”,耿昭解释道。并有意隐瞒了当日的事,推说是结识的某中原豪族子弟送的。 然而不想,今日母亲寿宴,竟闯入一批异能人士,活活屠杀了他一家十余口人,耿昭父亲和母亲解释武林大家,竟被杀的无招架之力,惨死于敌人刀下。 柳青影掠身下车,一看。 是那位耿直少年! 自上界奔此界,初始成为柳青影时,正是柳青影遭到重击,内力散去大半,无法灵活融合,忽然遇到英气勃发的少年前来询问,不知怎的,柳青影竟没有控制住。 事后,小少年怒不可遏,她便解了自己的佩剑赠予他,聊表谢意,又约了再见之时。却没有言明具体时间。 回去后,融合了灵魂和肉体,这段初始的小小奇遇,也被当做原身的记忆封进了角落里,不久刚回复,故而有了再游阳谷山。 关于此,芳洲等人不知。 昔日初下山的少年,英姿勃发、正气盎然,短短俩月,他初尝情欲遭“抛弃”,庇护他的豪族之家也被染血。 一十五岁,还未过半,已遭遇了世间的大半不幸事,对于一直锦衣玉食、天资聪颖的耿昭来说,打击实在过大了。 这……“主上,”饶是忠心耿耿的初夏,见了耿昭此时的惨状,也不忍下手,只是他手持主子的剑,仍是不能放过。 柳青影喝退了初夏和楚阳, “到底是不是……”耿昭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黄瑰玫的味道清香袭人,他终是拼了一条命逃来阳谷山下,生死存亡之际,她来了。 凶手杀了父母,径直追问他七弦剑。耿昭自是交不出来,自那日未等到人,又听此剑来历不凡,便对父亲说已经归还其主,却偷偷藏在阳谷山口的一块巨石下,今日来拿。 仇,必须报,剑,也自物归原主。 柳青影自有一派力气,走近耿昭身边,丝毫没用武功,卸下了他手中的剑,耿昭似失去了最后一股力,跪倒在地,被柳青影用手截住托抱了起来,耿昭被他抱起,并不以为意,伸手揪住了她衣袖的银丝镶边,追问 “是不是你?” 柳青影伸出腿,将他往怀里托了托,使出内力飞入车内,见她上了去,车把式也追着坐上了车架,留下初夏和芳洲面面相觑,芳洲冲她示意, “上去吧,这下游玩不成,要回流光岛了” 初夏跃上马车,待要揭开帘纱,听见主上低唤了一声,“初夏”。 和方才的调侃玩味不同的,带了焦急,“上来帮他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