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宫宴
李明昭拿起药对着苕华的手看了半天,突然又放下了。 “传太医吧。” 青芸应声而去。 李明昭对苕华笑了笑,声音有些干涩:“怕弄疼你,还是算了。” 太医来了之后,先拿出了银针,要将倒刺一根一根挑出来。 李明昭看了一眼,站起身:“我出去透口气。” “李明昭。”只有苕华叫他时总是连名带姓,李明昭刚迈出一步。 苕华:“不要走,你不在我心很慌。” 又说:“我现在没有手拉住你,你离我近一点好不好。” 太子殿下背影僵了僵,沉默的转身站到他身边,看着太医上药包扎。 太医手很稳,丝毫不受影响,将倒刺挑完之后稍稍擦了一下血渍,将整个手掌都撒上了金疮药,再用干净的棉纱仔细包好。 苕华一声未吭,仿佛受伤的不是他的手,太医都有些惊讶的多看了他两眼。 太医要走的时候,李明昭叫住他:“他脸上的伤也看看。” 苕华侧脸眼下划了很多小口,外面气温低时看着还好,此时已经全部红肿起来,乍一看十分可怖。 太医拱手:“臣方才已经瞧过,只是刮破了表皮,伤口并不深,过个几天结痂后就会好了。若是上药恐怕也不会好的更快,而且.....”他为难地看了眼苕华,手里拿出一瓶黑色的药膏。 苕华懂了,赶紧说:“就这样吧,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紧。” 开什么玩笑,这东西糊在脸上他还怎么见人。 李明昭不作声,苕华示意太医可以退下了,等太医走到帐口又被他叫住。 苕华支支吾吾:“这......不会留疤吧?” 太医坚定地表示只要不受二次伤害就一定不会,然后才成功退了出去。 苕华见李明昭一直负手站着不看他,用露在纱布外的指尖扯他衣角。 李明昭抓住他的手腕,严肃道:“别乱动!你安分点。” 还是不看他。苕华心里酸涩,十分不高兴:“你是不是嫌我不好看了。” 就知道李明昭喜欢的是这张脸,难怪面都没见过几次就爱的跟什么似的。 李明昭不知道他小脑袋里每天都想些什么,想牵他手不能碰,想亲他脸也不行,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那些挑出来的倒刺仿佛全部扎在了他心上,往深处的血肉里戳出无数个血点,隐而不发,闹得他不得安生。 “抱歉。”这是第二次。 苕华“哼”了一声,又是抱歉。 人却很乖很主动地搂住李明昭的腰靠进他怀里,嘴上蛮不讲理:“就算我变成丑八怪你也只能待在我这里,哪儿都不能去。”过了一会儿又小声嘟囔道:“你要给我报仇,我都变成丑八怪了。” 这是明摆着的谋杀,连物证都一并处理了。 李明昭动作很轻地环住他,声音很哑:“我会的。” 从前太子殿下的傲气是与生俱来的,他习惯了从高处俯瞰人心,对低三滥四的手段即使看清也不屑理会,因为在绝对的权势面前那些都不值一提。 碾死一只虫蚁很简单,但神怎么会去在意一只虫蚁? 除非坠了红尘——那时他才会发现虫蚁确实不值一提,但心头上被咬一口也会出血,会疼。 晚上元帝还要在行宫开宴,苕华肯定是去不了了,李明昭决定先将他送回云霄宫。 这一回苕华老老实实坐了步辇,只是到了之后依然觉得腰酸背疼,心里默默想还不如太子殿下的背稳当。 到了云霄宫门口,宫人来报说太子妃已经在殿内等候多时。 杜苌楚坐在正殿里,不停地张望,仿佛在期待什么。见二人一起走进来她脸上难掩失望,但很快又扬起了嘴角。 “给殿下请安。”她起身行礼。 李明昭应了一声,解开大氅随手递给一旁的宫人。 “呀”杜苌楚仿佛刚刚才看见苕华,惊讶道:“裴公公脸上这是怎么了?这可怎么是好,这张脸去圣宴恐怕会冒犯圣人。” 苕华知道她是来找李明昭一同赴宴的,没想理她,但这下被恶心的不行。还没人敢光明正大叫他公公...... 他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要跟一个女人计较,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明昭皱眉,正想说什么,就见苕华推开了青芸的手,走到他面前仰头:“给我解开。” 他的狐皮大氅白色的系带原本已经解开了,青芸飞快上前又给他系好。 李明昭勾了勾嘴角,垂眼给他解开,然后脱下来理了理才递给青芸。 苕华接着喊:“我腿疼,殿下抱我进去。” 李明昭看了他一眼,转过去对杜苌楚说:“太子妃先行过去吧,不用等本宫。” 随后不等杜苌楚回话,拦腰将苕华抱起往侧殿走。 苕华搂住他的脖子,朝他背后的太子妃眨了眨眼。 杜苌楚气极了要上前:“你.....” 绿沃一把扶住她摇了摇头:“太子妃,再不去宫宴要迟了。” 青芸屈膝行礼:“恭送太子妃。” 杜苌楚:......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完全不给她撒野的机会。 而此时侧殿里,李明昭将苕华放在榻上,苕华手挂在他的脖子上不肯放:“你今天不许跟她同席。” 李明昭眯起眼看他,苕华在他的视线下一双手渐渐挂不住了,低头道:“你去吧,别理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明昭抬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欢欢,如果有一日,要你与我同席,你敢吗?” 要你坐在我的身侧,坦坦荡荡受万人朝拜,无论世人敬仰或唾骂,生同衾死同穴,你敢吗? 苕华被他眼里的认真威慑到,慌乱地移开视线:“说什么呢,你快去吧,再不去殿下该差人来请你了。” 李明昭看了他好一会儿,站起身走了。 青芸见太子殿下走了才让人端水进去,见苕华正在发呆,她拧了毛巾道:“公子,奴婢伺候您洗漱吧,该用膳了。” 苕华还在想事情,闻言伸出裹得严严实实的爪子:“怎么洗,怎么用?” 青芸:.....她忘了这茬儿了。 “.....奴婢喂您?”她试探道。 苕华最后还是决定用勺子,结果不小心戳到了掌心:“嘶——” 青芸见他眼睛都红了,忙接过勺子要喂他,着急道:“这么疼您之前怎么不说?” 太医一针一针从血肉里将刺拨出来的时候,撒药的时候怎么都不出声? 苕华无奈地张嘴,咽下嘴里的东西后才说:“说了就不疼了?况且——” 况且你没看见你们殿下手都快抖成筛子了吗?我再喊疼,他怎么受得了。 他又吃了一口,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宫宴摆在曲宣宫外。 曲宣宫位于山巅,是皇帝的行宫居所。 其外有大片空地,台榭千里,上接云天。 还有一天然湖泊名为雾池,因其湖水常年自动生温,湖面薄雾缭绕不散而得名。 即使寒冬腊月,池中亦盛开着朵朵红莲,婀娜娇艳,令人称奇。 宴会就绕着雾池而摆。 元帝坐在台榭最上中间的位置,其左边稍矮一些是太子的席面,右边是柳贵妃,其下依次按品级坐着皇子后妃,王公大臣。 李明昭去的时候已经稍晚了,宴会已然开始。 “儿臣来迟,还请父皇宽恕。”他向元帝请罪。 元帝白日狩猎时脸色还不大好,此时却满面红光,仿佛比李明昭精神还好上三分,他的身边正有一黄裙少女浅笑嫣然,二人正在说话。 元帝显然心思不在李明昭这里,随意挥了挥手道:“无妨,入席吧。” “是。” 李明昭入坐的时候,杜苌楚已经坐在席面的另一端,见他过来,向他行礼,俨然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模样。 李明昭颔首,问王观:“父皇身边是谁?” 王观正想回话,杜苌楚先开口了:“那是柳贵妃的母族亲妹,柳琼琚。” 柳琼琚,年十七,柳遄的幺妹,还曾被元帝作为太子妃的人选。 李明昭不动声色回想了一下,抬头看元帝的方向。 那女孩英眉星目,言行举止间带着一种利落的洒脱。此时她脸上带着恬静羞怯的表情向元帝敬酒,反而让人感到别扭。但不知为何,一向不重女色的李勤待她尤为亲和,甚至说得上宠溺。 “她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贵妃娘娘说她的嫡妹仍待字闺中,希望陛下为她指一门好亲事。”杜苌楚答,她挥手示意王观退下,王观看了李明昭一眼,见他没反应,便退下了。 这恐怕不是想让皇帝给她赐婚,是想直接把人送进后宫吧。 但元帝当日能把她作为太子妃的人选,说明对她无意,为何如今又…… 李明昭皱眉,事有蹊跷。 柳贵妃此时正言笑晏晏看着上面那两人,显然她对目前的状况乐见其成,甚至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殿下,妾敬您一杯。”杜苌楚打断了李明昭的思绪。 李明昭看了一眼,没有动。 杜苌楚凄苦地笑:“殿下连苌楚一杯酒的情都不肯承吗?纳进东宫,也非我所选。您可以不喜欢杜苌楚,但太子妃也得不到殿下最基本的尊重吗?” 她说完,李明昭拿过酒杯在手中转了一圈,一口饮下。 杜苌楚露出几分喜色,又听见他冷冷地开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若是不懂,可以回去问问你父亲。太子妃的面子,全在这杯酒里了,希望你配得上它。” 杜苌楚霎时脸色惨白,这是她嫁给李明昭以后,听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偏偏字字都让她难堪,哑口无言。 没过一会儿,元帝表示要先回去休息,柳贵妃和柳琼琚伴在他身侧随他一同退下了。 皇帝走后,宴会才渐渐热闹起来,气氛松快了许多。 众人三三两两离席,觥筹交错,游湖赏花,高谈阔论,甚至连李明昭都被胆子大的王侯凑上来敬了几杯酒,皇宫之外他也无意扫兴,纷纷应下。 酒过三巡,李明昭也准备回去了,李荆朝他走了过来。 他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握酒杯,步履摇摇晃晃,醉到神智不清。 李明昭眼里闪过厌恶,不欲理他,想走却被他拦住。 “大哥,我敬你一杯。”他在空中倒了一杯酒,洒了大半出来,大喝一声“祝你想要的都不得善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说完便猖狂地大笑着走了,后面几个跟着的太监脸色大变,跪下连连磕头,说三皇子醉了,请太子殿下饶恕。 李明昭看着他得意远去的背影,心里越来越沉,想到元帝今日不正常的脸色,突然出现的柳琼琚…… 他无心理会这群奴才,大步朝曲宣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