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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叙旧

    闻曦摸了把溅到额头上的雨水,怕冷似的抖着嘴唇摇头;“不了不了,我等车。”

    “等得来吗?这么多人,这雨越下越大车也不好打,你还是上来吧,”俞南承温和的敦促。

    闻曦搂搂怀里的硬盘,仰头看看天,又回头看看大厦;“还……还是算了,你先走吧。”

    “呃……”俞南承眼睛看着他,一直没眨,显然是不想轻易放弃;“就你自己,文满呢?”

    “楼上呢,”闻曦随口回答,俞南承听在耳里,却觉得是他们闹别扭了。前一阵刚带着去扫墓,这会儿就闹别扭,下着大雨没带伞跑出来,文满也不知道出来送一下。

    “来吧,上车吧,”俞南承这么一想,便觉得心里松快了些,好像别人过得不好,他就舒服点;“别淋坏了你的硬盘。”

    闻曦听了,有些后悔自己没带包,之前出门是带了气,顺手就把手机塞进兜里,甩着两条胳膊就来了。

    “我也有块同样牌子的硬盘,不便宜呢,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些心疼,要不你就把硬盘放我车里,人跟着车跑?”

    闻曦听罢笑了下,还想回绝。

    “这车走不走啊!谁叫的?公交要入站了!!”

    不知道谁不耐烦的嚷了一句,说的就是俞南承的车。闻曦闻声歪头看,远远地公交车的确开过来了,只是从车窗里就能看出里面黑压压的全是人,而且车速很快,完全没有停车靠站的意思。

    满车站的人巴巴的望着公交车,看它一路踏破水花,头也不回,都不带停靠的直接开了过去,应该是车上太挤又没人下车吧。

    公交开过去后,车站里不少人唉声叹气,说又要等一阵了,这雨到底什么时候停,正说着,又涌过来一群人,是大厦里不知道哪个公司下班,这可好了,公交没等来,只等来抢公交的人,挤的闻曦差点把硬盘摔了。

    “快走吧,早回去早没事,”俞南承趁机插了句,他不着急,反正也没事。

    闻曦无法,又怕弄坏周舟的硬盘影响他的毕业论文,思索再三,咬着牙打开了俞南承的车门,坐了上去。

    “去哪?”

    “a大,”闻曦抹了把脸,又用袖子擦了擦周舟的硬盘。

    “你还是学生?”俞南承脚踩上油门。刚才闻曦在外面,他一直盯着他看,恍惚之间时间退回到几年前,他还是年轻的他,而车外的是俞书棣。这不怪他会恍惚,毕竟天底下哪有这么像的人呢?像的让他越看越痴。可等人坐进车里,他又不敢看了,好像这个是鬼魂,多看一眼他就会烟消云散。他还没说上话呢,不能让他散了。

    “嗯……”闻曦给自己戴上安全带。

    “大几了?”

    “大三。”

    “好年轻……”俞南承感叹,他跟俞书棣认识的时候,他也是大学生,身材颀长,粉面桃腮,特别会生气,也特别会撒娇,一身的富贵娇气病,满脸的桀骜不羁,这是被捧在手心娇养的孩子才会展露出的自负,是童年不幸的俞南承又羡慕又嫉妒的,他既想成为俞书棣,又想毁掉俞书棣,喜欢和恨都聚集在他身上,一时让俞南承也迷惑了。

    闻曦不回答,他只觉得很别扭,也不敢去看他,只歪着头看向窗外。想不到这么多年后,自己还会跟他坐同一辆车,挨的还这么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恐惧有,怨恨有,感慨也有,什么都有,混在一起如同一团乱麻,理不清说不明。

    哎,跟赵政嘉裕和文满刚断,这边又来了他,看来老天玩我还没玩够……

    二人坐在车里默默不语,各怀心事,气氛尴尬又奇异,都觉的时间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好像车内乱了时空,将二人陷了进去,外面的时间是一套,他们里面是另外一套。

    俞南承没话找话的开口;“你多大了?”

    “21……”

    “哦……你们俩岁数差不少,刚认识没多久吧,之前扫墓见到过文满,但没见过你。”

    “嗯……”闻曦好像哑巴了,来来回回吐不出几个字。

    “他是第一次带人去扫墓,看来他是彻底要和过去道别,想认真开始了,”俞南承说着,心里又有些羡慕。

    闻曦听着这话不对,解释道;“是吗,我们就是上下级的关系。”

    “上下级?只是这样的话他带你去扫墓干什么……”说到这,俞南承顿了一下;“他有跟你说……墓地里埋得什么人吗?长得跟你很像……我这么说没别的意思,是……真的特别像。”

    闻曦听罢摸了摸自己脸,他知道自己的五官在不动声色的调整尺寸位置,但心里总怀着一丝侥幸,应该……也许……不会真的一模一样吧。

    “我……知道是谁。”

    “那就得了,你别放心上,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俞南承还是觉得闻曦是在和文满闹情绪,所以出于好心劝了他几句。

    “我跟他真的没关系……”闻曦无奈的解释;“我……我有男朋友。”

    这话一出,俞南承眉毛动了动,感慨;“他还是喜欢抢别人的……老毛病了。”

    闻曦听罢瞥了俞南承一眼;“他抢了你什么?”

    “呃……很早以前的事了,几年前了,他也是抢了我的……”俞南承说到这,抿了抿嘴,面对着俞书棣的脸,他忽然有些说不出这些话。

    闻曦也庆幸他没说什么,他记得俞南承在最后是怎么对待它,他不想听他的深情剖析。

    “……就是墓地里那个人,”俞南承还是说出来了,这些话这么多年他没同别人一起说过,现在遇见了这么像的人,他忽然产生了些错觉,也许这个人能理解他。

    闻曦干巴巴的滑动喉结,手心开始冒汗。

    “文满跟你提过我吧?我们一起也算是好朋友了,结果遇到了……墓地里那个人,很多事都变了。”

    “那怨他了?”闻曦下意识的质问;“你们的友谊破裂,还有……别的什么事,都怨他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俞南承赶紧解释;“其实……这怨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你们俩都姓俞,不会是兄弟关系吧?”闻曦心里逐渐带了气,声音也止不住的拔高。

    “是……是兄弟,同父异母。”

    “你不怨他,那为什么让外人给他办葬礼,还是个外人给他买的墓地!”

    “啊……?文满这么跟你说的?”俞南承面露意外之色;“葬礼是我办的啊,他父母姐姐都不在,还是我抱着他的照片去的墓地,墓地也是我买的。”

    “啊……?”闻曦听罢一簇眉,文满不是说……葬礼和墓地都是他买的吗?到底是谁买的……

    “我再不济,葬礼还是能办的,”俞南承继续解释;“都姓俞,我不可能不管他。”

    闻曦顺口说;“那……他的父母姐姐……为什么不管他?”

    “他父亲去世了,母亲……受了刺激,姐姐一直陪着母亲在国外静养,一直没有回国,”俞南承想了想;“哦……还有个哥哥,一直在坐牢,也管不了他。”

    闻曦痛苦的闭上眼睛,慢慢的吁气,他那一大家子,整整齐齐的一大家子,最后却是死的死,疯的疯,跑的跑……俞南承你可真有能耐。

    “他的家人可真多,也许他根本不需要你管……”

    “是……他……应该也不愿意让我管,”俞南承有气无力的说;“后来文满的确有缴墓园的费用……哎,他还真是喜欢你,什么都跟你说。”

    闻曦没接他的下茬,他听出了俞南承话语中的瑟缩,他也会感到害怕吗?他不是最喜欢作恶,怎么,看到跟俞书棣一样的脸,他也会害怕报应?

    “说了不少,还说墓里的人是你害死的,”闻曦说完,扭过头看着俞南承;“你刚看到我时,是不是吓了一跳?”

    俞南承深吸口气,他看着前方,被闻曦所注视的那有半边脸麻麻的,热热的。

    “是,”俞南承实话实说;“我还有些高兴,终于又看见他了……”

    “高兴?”闻曦听了这样的感谢觉得不解,怎么还会高兴。

    “文满……应该跟你说了我干的那些破事吧,所以你刚看见我,会表现的害怕。”

    闻曦避而不答,就当是默认了。

    “别说文满了,我也不懂我当时对他的感情……我一开始觉得应该只有恨,恨他拥有的我没有,恨他活成了我想成为的样子,后来……我就开始骗他,时间一长,爱和恨就混淆了,因为那时候我们天天能看见彼此,我一点也不想他,就觉得应该不是爱,可后来他忽然不见……我就慌了,再后来……我看见他的尸体,恨就忽然没了,只有痛苦,你说……如果没有爱,人怎么会痛苦呢,所以……我原来……原来……”俞南承嗫喏着说不下去了,仿佛是陷入了自责,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

    闻曦赶紧别过头不去看他,曾经的事被俞南承的几句话全挑起来,好的坏的裹挟在一起,扰的他心绪起伏,一股一股的酸楚海浪一样往上涌,简直要把他的眼泪催逼下来。

    这个俞南承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转性了!?我这样问他他怎么不愤怒?不大吼?难道他又要骗我?可是为什么……我还有什么好骗的……

    “看来文满是真对你上心了,这么久以前的事还告诉你……”俞南承硬挤出笑容,转换了话题,左手快速的腾出来在自己下巴上蹭了一下。

    “就是闲聊而已……”闻曦敷衍道,接着他瞥了俞南承一眼,竟看到他眼里有闪光,他哭了?他也感觉悲伤?

    “你应该去看看……”闻曦加了一句;“你……我觉得心理有点问题。”

    “偏执症,”俞南承一点头;“我去看了,现在还在吃药。”

    “吃了8年!?”闻曦脱口而出,完了就觉得自己话多了。

    “没有,断断续续吃的,时轻时重,”俞南承似乎没听出问题,还从旁边的手扣里掏出一个药盒给闻曦看;“随身带着。”

    怪不得现在看他情绪平静跟个正常人似的……原来在吃药。

    “也是报应啊,俞书棣自杀……大概率是被我害的得抑郁症了,结果没多久我就确诊了偏执症,说了不怕你笑话,还有躁郁症,不过现在控制得好,偶尔吃点药也没什么了,”说到这,俞南承有些迟疑的看了闻曦一眼;“真不好意思,今天跟你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可能是你们太像了,我忍不住就多说了点……说给你听就好像说给他一样,你就当是听一个神经病说胡话吧。”

    闻曦看见那盒药,一边暗骂他活该,一边还有点怜悯。

    “你见到他最后一面了吗……”

    “我……见到了,他躺在床上……闭着眼跟睡着一样,很安详……像……”

    “床上?”闻曦打断了俞南承的话,莫名问;“不是死在浴缸里吗?”

    “浴缸?”这下改俞南承莫名了;“我是在停尸间看到他的,不过听文满说,他是死在床上。”

    “他……”闻曦皱眉,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在浴缸里自杀的啊;“他头发是……干的湿的?”

    “我在停尸间看到的他,遗体是干的,”俞南承很笃定,同时问闻曦;“他的事我不会记错,你怎么知道这么细节?”

    “我……文满告诉我他死在浴缸里的……”闻曦差点说错话;“文满还说……就因为这个,他到现在都有阴影,不敢用浴缸洗澡。”

    “啊……?”俞南承微微张嘴,眼中充满疑惑,这表情不像是装的;“可我记得……文满亲口告诉我,他是死在床上,如果是死在浴缸里,他为什么要骗我?这有什么区别?”

    “这……”闻曦也说不出什么,但这个小小的细节却让他很别扭,如果按照流程,应该是文满发现他自杀,把他捞出来,放在地上急救,然后拨打120。

    尸体在停尸间时就是干的……那自己是被他捞出来……放置了一段时间……?

    为什么?没必要吧?

    闻曦出神的看着前方,回忆着死后的模糊片段,当时……他在一片混沌中……的确听到有个男声在唤他的名字,叫着叫着……声音变成了女人,那女人哭声凄厉,叫他不要丢下妈妈离开,闻曦当时可能是被妈妈这个词感染了,逐渐的,他就听不到那个唤自己名字的男声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再睁开眼,他就变成了闻曦。

    这……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吗?

    闻曦死活想不通,便不再去想,视线逐渐被后视镜上的装饰品吸引了注意,是个奇怪的小神像。

    “你现在信教了?”闻曦闲闲的开口。他实在装不出跟俞南承完全不相识,言语之中总透露出一星半点的熟悉感,听得俞南承心里总一荒。

    “没有,这是文满送我的,你知道他的,他总信点奇奇怪怪的东西。”

    “嗯……”闻曦回想起文满那间散发着潮湿香气的屋子,还有那个小小的鬼影。

    “也不知道他供奉的是哪路邪神,你跟着他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闻曦不耐烦的答道。

    俞南承露出些许惊喜的表情,随后坦然一笑;“怪不得文满喜欢你呢……不止长相,你们说话也有些像。”

    闻曦心虚的瞟了他一眼,不敢再说什么,怕自己多说多错。

    车子很快开到a大,因为雨还未停,俞南承执意把他送到宿舍楼下。

    临走前,俞南承痴痴地看着闻曦,追问道;“你……真的跟俞书棣没关系吗?”

    “我是土生土长的c市人,不认识他,”闻曦打开车门就要走。

    湿润清凉的泥土气息冲散了车里暧昧的暖意,俞南承打了个激灵,如梦方醒,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路说了多少难为情的话,堪称是失态。

    “那你这是第一次来a市?你叫什么?”俞南承忍不住追问,甚至想抓住闻曦的白皙手腕。

    闻曦下车前想了想,这应该是第二次吧,上次是中考结束的暑假来a市玩……不对!是第三次,第一次是一睁开眼,躺在a市医院里,没错,是闻曦跳河自杀一直不醒,所以一家人到a市求医,那才是第一次来a市呢。

    “闻曦,不是第一次,第三次,”闻曦简短的回答,他抱紧硬盘,仓促道;“谢谢俞总送我,再见。”

    “第三次?等……”俞南承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声关门打断了,他隔着雾气浓重的车玻璃,看着闻曦跑进宿舍楼。

    第三次?俞南承回味着,这句话,踩动油门,将车开出a大。

    第三次……闻曦?

    闻曦……?

    俞南承忽然一拍方向盘,车头抖动,差点与一辆车相撞,他赶紧往回打方向盘,心惊肉跳之后,他脑子里的回忆也成型了。

    他想起来了,他们果然见过,闻曦,就是几年前……在仁荣购物广场的马路上,偶遇的那群孩子吗!当时有几人不记得,就记得自己的司机差点撞到他,事后自己还带他们去体检,当时还有个个子高高,皮肤黝黑的孩子,总把闻曦往自己身后拉,坐在自己车后座上时,二人还拉着手……

    没错,就是他,俞南承的心开始咚咚直跳,那时候闻曦就很像俞书棣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们还会偶遇,还会碰见彼此!而且居然越长越像,这怎能不让俞南承心悸,他简直要方寸大乱了。

    俞南承把车子停到路边,他现在注意力不够,无心开车。

    双手抓着方向盘,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他摇下车玻璃,给自己点了根烟。

    目光清明的望着雨幕,吞云吐雾了半天,才平复下激动的心情。

    “闻曦……”俞南承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回头看向那个小佛像挂饰,重复着闻曦刚说过的话;“你现在信教了……现在……你以前……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