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卖身协议》有奶便是娘。
褚雨这个人，有时候心很大。 比如此刻他在野狼的包围里，睡得昏天黑地。 过去也是这样。 不善与人交道的他常常读不懂别人的眼神，将异样的打量当作腼腆的问候，然后还亲切地回之以微笑。 自进山以来，在这些体力透支的日子里，喧嚣的往昔在宁静旷野中迅速消散，可却会在梦中一次次浮现，转述那些你明明察觉、却不曾细想的点滴： 骤然停电的楼层，意外到来的邀约，顺理成章的晚餐。 昼夜不停的问候，卑躬屈膝的退让，欲言又止的告白。 面对那个人，褚雨第一次对自己的眼睛产生怀疑。他辨不明看不懂，这似是而非的世界像一个蛰伏的怪物，吞下人的良知时静默无声。 沙沙，沙沙……昨晚睡前的声音又出现了，这回可不是小狼那稚嫩的爪子，小狼在他被窝里呼呼大睡呢。 帐篷质量再好也禁不住野狼这么挠。褚雨一骨碌爬起来，赶紧把拉链拉开。 灰白的保姆狼逆着朝阳而立，厚厚的狼鬃让她的影子看起来像一头小狮子。 褚雨给她起名叫丝塔，babysitter的丝塔。 丝塔进来之后也毫不客气地四处嗅了一遭，寻到睡袋里的一坨鼓包，用力跺了一爪子。 “呜——”小狼撅着屁股退出睡袋，绒毛倒撸得炸起，抬头看了丝塔一眼，老老实实趴在了地上。 丝塔把小狼叼出帐篷。 半空中的小屁狼歪着脑袋，蓝幽幽的小眼睛还不忘最后斜瞅一眼褚雨，摇摇尾巴，意思是“我今晚还来啊”。 褚雨可不管它来不来，短暂小插曲并未影响他的回笼觉。 半个月了，他的现代社会后遗症才刚消失，耳畔终于不会再出现手机的幻听。对于清清净净的世界，享受一天算一天，储备粮很有储备粮的自觉。 日上三竿，睡饱的储备粮慢悠悠走出帐篷，伸了个懒腰。 外面阳光正好，漫山遍野的冰晶将化未化，闪耀出一片星河碎钻般的夺目光芒。 狼群中年富力强的一队外出巡视领地，剩下老幼病残留守。这些狼几乎只有一件事可干——看孩子。 未成年的小狼们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相互玩耍是远远不够的，成狼的一切都对它们充满吸引力——尖挺的耳朵、粗壮的尾巴、厚实的爪子，包括换毛期掉落的毛发，都是它们的玩具。 仍旧有例外，唯一一匹孤零零的，不知怎么寻了群黑压压的乌鸦当玩伴，扑来扑去乐此不疲。大鸟竟也乐得逗它玩，扑棱扑棱的大翅膀不时掀起洋洋洒洒的冰晶，反倒吸引了其他小狼的好奇。 这时，小白狼听到他的新玩具从那个奇怪的洞里钻出来了，宛如一道白色小闪电，嗖地窜了过去，险些把刚出来的褚雨绊个踉跄。 其他小狼忍不住眼馋地跟过去，但是才迈开步子，马上被母狼吼了两句，便都放弃了，立刻寻找别的戏耍目标。 褚雨向远离狼群的方向走——他要找个地方方便一下。 但是小屁狼活脱脱就是黏人不掉的苍耳，执着地扒在褚雨裤脚，俨然一副跟定了的模样。 褚雨摆脱不成，他求饶地看向不远处的丝塔，期望一直时刻观察着这边的漂亮姐姐能来救他。 丝塔回他以坚定和鼓励的眼神，但卧得稳如老狗。 无奈，褚雨趿拉着一只白拖鞋，艰难地走到百米开外，确定看不到狼的影子才解开裤带。 小狼这时还仰头定定地看着，不明白褚雨在干嘛。 被一只小屁狼盯着也会面红耳赤的人类忍无可忍，单手抱起它，另一只手快速动作。 百米外，所有狼忽然齐齐扭头看向褚雨离开的方向。 哦，这个人类的味道是这样的…… 解决完个人问题的褚雨回归狼群，装太阳能板时发现一颗地钉翘了起来，于是把钉子重新踹回去，又踩紧了土。 突然他后脊一冷，头皮发紧，心脏在胸腔中悬掉起来似的——是被什么盯上的感觉。 褚雨回身查看，却只看到专心致志看孩子的狼们，皱着眉头狐疑地回了帐篷。 他来时背了盒压缩奶片，但才发现自己不喜欢这甜津津的味道，打算勉为其难地熬点奶汤就他万年不变的主餐——压缩饼干，姑且算是新驻地的第一餐。 褚雨不爱吃奶片，可有狼爱吃。 一位熟客闻着味儿就来了。 “站住！！！”褚雨眼疾手快地拦着小狼往锅里扎，酸疼的肌肉发出凄惨的哀鸣。他都把小狼举起来了，它依旧不死心地冲着奶锅刨爪子，一边刨一边嚎，惨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 褚雨拎着小狼后颈肉，要把它送回母头狼身边。可才一靠近，就被母狼龇着牙低声威胁，拒绝这个异类的加入。 其他小狼正趴在母狼怀里狼嘬虎吸，褚雨看看它们，再看看自己手里这只——正耷拉着软软的小耳朵，怏怏不乐地斜瞅着地面，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褚雨捏了捏他扁扁的小肚子，呼噜了两下，重新蹲回锅边。 他把小狼往地上一放，但没松开捏后颈的手，正经教育起来：“你等着，我就分你一碗；你胡闹，咱俩都没得吃。” 可小狼并不能听懂人话，小马步扎得结实，只要后颈力道稍微一松，它就随时能蹿进锅里。 一松就蹿，一松就蹿，还总被吼“děng”。一来二去，它就明白了：děng = 坐着不动。 后来，随着与褚雨相处，【děng】等于【坐着不动】等于【有好处】，慢慢形成一条完整的逻辑链，深深印在了小狼脑海里，甚至它还自主进化出了一条“反正我先等了，你待会儿必须给我好处”的强盗逻辑，反过来把褚雨驯得叫苦不迭，没有好处也得创造好处。 不过这一切终究要在它明白为什么铁锅不能游泳之后，毕竟教训总是要亲自长的。 有奶便是娘。经过这么一碗之交，褚雨跟小屁狼这关系算绑铁了。狼这种动物，贪婪到连狼毛都不舍得留给外人，小狼自从吃过一回褚雨的奶粥，就暗自惦记上了。 山上含氧量低，但褚雨这个宅男也没什么运动需求，随便凑合一顿饭就能坚持一整天，找个阳光能晒得到的地方，打开kindle开始看那些下载之后从未真正翻过的电子书。 翻开第一页：“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然后抬头望望天，望望地，望望远方。低头再读两句话，发发呆，瞅着不知名的地方出神，睡意就来了。 狼王带着队伍巡视领地回来时，就见到这么一副场景：小屁狼死皮赖脸地窝在褚雨大腿上，丝塔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眯着眼睛打盹。其他小狼折腾够了老狼，开始好奇地对褚雨试探个不停，却囿于母头狼的威慑只敢在周围转悠，给那个人类周边的雪地踩出一个圆圈。 狼王回来，母狼王给了他一个敷衍的舔舔，其他留守的狼纷纷伏着身子摇着尾巴迎接。 挤挤挨挨蹭了一路，狼王向褚雨这边靠近，丝塔摇着尾巴迎上去，耳朵乖巧地塌着，口中轻轻呜咽。 小狼们有样学样，也跟着蹭狼王的腿，嚎叫着又咬又舔。 爱护幼崽的狼王刻意压低了身子，让小狼能够舔到他的脸，然后直身定定地看着褚雨身上的白团子。 褚雨接收到指令，把腿上的团子抖下去，往狼王那边一推。 被拍了屁股的小白狼立刻扭头给了褚雨一口，然后低头摆尾挪到狼王身边。好脾气的狼王也同样低头，让小孩能轻松舔到。 最后，威风凛凛的狼王在众狼的目光中，竟然慢慢来到了褚雨面前。 纯黑色的高大身影帅气逼人，换做人类，正是三十而立的年纪，沉稳而不失锋芒，内敛却威压十足。 黑狼王遮住了正午的阳光，狼眸居高临下直戳戳看进褚雨眼中，不加掩饰，不含闪躲，像一次无声的讯问。 我，我也舔舔你？褚雨疑惑。 小白狼赶紧屁颠颠跑过来，因为过于急躁撞在了褚雨身上。它咬着褚雨的袖子往狼王那里扯，用力到尾巴尖儿绷直。 它知道，想要褚雨留下，狼王这关是必须过的。 回过神的褚雨望着狼王浅灰的眼眸，像陷进了一潭初春将融的湖里。没有恐惧，没有挣扎，平淡的目光似水慢慢包裹他的周身，让他平静地陷落，抛却所有猜疑。 对狼而言，无需顾忌，无需遮掩，接受就是接受，不接受就会驱逐，没有模棱两可，不会似是而非。 褚雨笑了，心头颤动，干涩的唇角融化成一个浅浅的弧度。 他向狼王伸出了手，白净的掌心摊开向上。 狼王垂眸看了看，楞了一下，便抬起厚重的狼爪放在了褚雨手上。 协议达成——你帮我看孩子，我护你性命。 兴高采烈的小屁狼不甘寂寞，趁褚雨还在回味与狼王的握手时，赶紧把自己的两只爪子也都递过去，整个上半身都压在褚雨掌心。 那罗圈小短腿来回踱着，蓝色的狼瞳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呐，我们的协议也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