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旧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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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旧时雨 六月中旬,天气热得很,而且变化不定。 这一天朴承基经过医疗所,坐在马上向里面一望,视线越过粗木栅栏,柳生真辉蹲在地上,正在与那只叫做“京花”的猫玩耍,京花在他身边绕了两圈,站在柳生真辉的面前,柳生真辉笑着伸出手,京花的爪子搭在他的手掌上,掂了掂,仿佛看是否牢固,然后借力一跃,跳上了柳生真辉的肩头。 具光佑这时从旁边走过,望到了朴承基,乐呵呵地打招呼:“朴守备,要进来坐坐吗?天气很热,喝一盏清凉茶吧。” 他刚说完这一句话,后面便有人叫他,具光佑赶快便跑过去了。 柳生真辉这时也转过头来,笑着对他说:“你来了啊!” 朴承基道:“只是顺路。” 然后下了马,将马缰递给赶上前来的南桂,自己走进了院落。 南桂系了马,匆匆忙忙又进去煮饮料:“就煮菊花山楂汤好吗?” 朴承基点头:“好。” 柳生真辉扛着猫站起来,或许是这样的高度让京花有些吃惊,它“咪”地叫了一声,从柳生真辉肩头跳下来,正扑到朴承基怀里,朴承基反应敏捷动作迅速,一把搂住了它,右手握住它的左前爪,京花“咪”地一声高叫,飞速将爪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跳了下去,跑向后面,一溜烟不见了。 朴承基:…… “我似乎惊吓了它。” 柳生真辉一笑:“它不能够与人这样近距离相处很久,虽然有的时候对人确实是很青睐的,另外,不要抓它的爪子。” 朴承基微有些诧异:“为什么?” “因为猫经常需要突然奔跑和跳跃,猫掌上方的空间对它们的生存是很关键的,而且爪鞘里面还藏有指爪,伸出来便用于攻击,爪子是喵族人很重要的生存工具,它是非常爱惜的,无论是给压在下面,还是为人握在手中,它们都非常不安,必须要处在一种不受任何压迫力的状态下,因此当与人的手掌接触时,猫爪必须在上面,而且无论是谁的。” 朴承基点了点头:“猫很懂得,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 不多时,南桂送了饮料上来,在医疗所学习了这么久,南桂对于各种草药也有了许多了解,虽然柳生真辉和她讲过,“相当多的传统药物都有潜在的毒性,最重要的是,药效不明”,不过比如菊花、山楂这一类,在食物中也可以出现的品类,便安心许多,菊花的气味很是清香,山楂在感官上确实能够促进消化,在这样炎热的季节,人的胃口难免有些减弱,喝一盏热热的山楂汤,很是爽快,打开胃口。 几个人坐在树下,喝着菊山汤,随意地闲话着,主要是高希玉和南桂在说,最近医疗所内大小的趣事,朴承基和柳生真辉就静静地喝茶,偶尔柳生真辉也笑着插口,说上几句,他虽然说话不多,然而态度闲散,声音柔软,如同三月的柳絮扑面而来,落到人的脸上,只觉得一阵痒痒的,虽然柳絮是无心的,却撩拨着人的心弦。 朴承基听着他的声音,忽然间想到方才京花的爪子,指爪仍然包藏在爪鞘里,握在手中毛茸茸十分绵软,从前看到有人喜欢猫,自己不能理解,不过是一只猫,为什么抚摸皮毛的时候那样沉醉?将方才与现在联系起来,朴承基的内心忽然打开一点,就是这样的感觉啊,绒毛仿佛搔在心肝的尖端,朴承基一向没有多余的感情,可是此时,他却忽然感到,一点点嫩绿的草芽在自己的心中露出头来,这就是春天明明乍暖还寒,感觉仍然与夏季不同的原因,是一种生命力的抚慰。 就在这时,忽然外面走来一个包着头巾的男子,他大踏步进了门,视线在院中一扫,很快便找到了柳生真辉,直奔这边而来,对着柳生真辉大声道:“你就是那个倭人医生吗?” 朴承基一看,找得果然准确,却也不需要很特别的技巧,柳生真辉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许多人都熟了,前街的裁缝也与他很是要好,把之前医疗所发给他的衣服都改成了东瀛式样,连那种衣襟敞开的褂子他都备齐了,日本是叫做“羽织”的,此时虽然穿的是一身褐色的布衣,然而扶桑风格一望入眼,所以很是好找。 柳生真辉点头:“是啊,找我什么事情?” 那男人的脸登时愈发红了:“原来就是你,为什么要胡说八道,说针灸是无效的?” 柳生真辉慢慢地说:“我说的是针灸效果未验证。” 男人跺着脚:“胡说,胡说,那个人前些天中风,偏瘫在床,明明是我施了针之后,他的左腿和左手臂都渐渐地能动了。” 柳生真辉道:“中风偏瘫的身体机能会部分自身缓缓恢复,但恢复不全。” “那么依你说,不是针灸的效果?” “未验证有效,除了心理作用。”所以,终究也是有作用的吧? 那个人恨恨地瞪着柳生真辉:“你,你败坏韩医的名声,你这个倭人!” 柳生真辉很认真地说:“这与韩医无关,日本也有类似的汉方医生,然而时代是在前进的,不能固守过去。” 这时医疗所的其他医生也赶了过来,好好地劝说,终于将那个人劝走了。 当场地重新平静下来,朴承基问柳生真辉:“你将方才的观点对外宣扬了?” 柳生真辉道:“只在医疗所里面讲过,另外对竹工说过。” 就是梅尼埃症的那位病患,当时柳生真辉为了推辞他的谢礼,和他讲:“其实不是我的医术,而是你身体自身的恢复力起了作用,所以不必谢我,至于诊断费,当时你已经付过了。”就是制造甘油的钱,副产品肥皂也给他们拿了回来,用来清洗衣物。 然而张石连呵呵乐着说:“医官真的是谦逊啊,虽然你是这样讲,然而为了我的病,真的是费心了,所以无论如何是要感谢的,就让我为您做一点什么吧。” 于是柳生真辉便说:“既然这样,拜托帮我做一双木屐,还有一把竹刀,样式是这样……” 柳生真辉找了炭笔,给他画在了麻纸上。 高希玉捶了一下额头:“有一天我心里难过,在酒馆里喝酒,对人也说过。” 姜勇丽:“我也和家里人说过。” 南桂忐忑举手:“我和妈妈提起过。” 朴香子听了之后,好一阵没有说话。 朴承基:好多人啊,都不知具体是哪一条途径流传到那位医生耳中。 具光佑一脸担忧:“那一位是专门给人针灸的大夫,倘若这样的话流传开来,很影响他的收入的,一定会引起嫉恨。” 柳生真辉道:“应该还不必太过担心,毕竟治疗手段有限,因此针灸还是有存在的空间。” 或者甚至是有存在的价值,另外即使在二十一世纪,汉医馆也仍然出现在东京街头,如果经营得好,业绩是很可观的,所以不会完全消失。 朴承基很严肃地问:“你怎样判断是否真的有效?” 柳生真辉道:“用大样本双盲试验,试验者和受试者都不知道服用的是什么,究竟是试验药品还是安慰剂,观察服用后的变化,在排除双方主观意念之后,确定疗效与不良反应。” 朴承基眼神一动:“好像我们审问犯人啊。” 柳生真辉一笑:“医学和刑侦学一样,都是非常严谨的。” 朴承基道:“无论如何,以后要小心。” 柳生真辉笑道:“我会留意。” 竹刀制作得真及时,虽然情势或许不至于恶化到这样的程度。 这时,天空飘过一块乌云,太阳的光线给遮挡住,天色有些发暗,具光佑仰着头看着天气:“可能要下雨了,快收药材啊!” 朴承基道:“我回去了。” 柳生真辉说:“我那里有一把伞,你带上吧。” 朴承基摇头:“不必了,我骑马回去,很快的,应该没有那么快下雨。” 朴承基走出去,解开了缰绳,翻身上马,便往守备府而去,起初云层确实是不很厚的,然而忽然之间天空竟然一片墨黑,六月里的天气,变化真的很快,街上人声格外嘈杂混乱,许多商贩在紧急收起自己的摊档,将摆在地上的食物器皿收藏在筐篮里面,匆匆赶回家去。 前面已经望到了守备府的大门,就在这时,天上轰隆隆雷鸣,密集的黄豆大小的雨点飞落下来,打在人的身上,如果是落在裸露的皮肤上,会有一点疼。 朴承基最后冲刺,很快赶到守备府大门的檐下,守门的士兵将门打开,朴承基站在门槛边,一只脚踏入进去,另一只脚还在外面,转身望着街上,原本忙乱的人群仿佛给大雨冲刷而去,就在这短短的时刻,街面已经空空荡荡,方才的人已经不知都哪里去了,只看到密密的雨帘,将四面的景物隔离得朦胧。 朴承基只看了一眼,便转身沿着长廊向里面走,回到自己的房中,玄英寿见他一身湿漉漉,连忙打了热水来,给他擦洗身体。 房间里只有朴承基一个人,他找出干爽的衣物,放在一旁,脱掉紧贴在身体上的湿衣,雨水真的是猛烈,只是片刻时间,便淋得湿透,朴承基将所有衣服都脱下来,全身赤裸,赤着脚站在地上,将毛巾在盆里漂洗又绞干,擦在自己的身上。 虽然擦去了水渍,然而皮肤上仍然留有水汽,比起平时分外润泽,朴承基皮肤细白,营养良好,皮肤本来便很润泽,此时更加仿佛发着光,如同平静池塘的月下波光。 朴承基擦身的动作忽然间慢了下来,他想起那一回深夜,自己扈从王去藏书阁,也是这样的天气,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当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相会结束之后,回到住处,自己也是这样看着给雨水淋湿的身体,当时也说不上是很兴奋,因为知道这一次殿下所受的打击真的非常大,然而心中却的确别有一种情怀,雨水让身体带了凉意,心情也因此变得幽幽的。 朴承基又想起了那一次自己自荐侍奉王,真的是很拙劣的表达,殿下拒绝了自己,自己并不因此而感觉耻辱,只是想到当时自己所说的话,何其失败,虽然平日里并不是很喜欢说话,然而朴承基对自己的认识是清醒的,晓得自己一向说话简洁确切,用词精准,能够清楚地表达含义,然而在那一次,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慌,如此笨拙? 殿下就在眼前,极其失意伤感,如果殿下将目光转向自己,就是一种新的前景,这种时候,语言是很重要的,世间独一无二的王,在自己心中曾经肖想了多少次,自己又是有多少话要对殿下说,然而那宝贵短暂的一刻,却终究是失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