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元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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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元松 十三夜这一晚的情景,在朴承基心头不住地萦绕,每当闲下来,不时便会想到那一晚的月色,如水一般清淡,又仿佛一层轻纱,一片朦胧,似乎很近,又好像很遥远。 朴承基端起茶碗,轻轻地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放在一旁,吁了一口气,明明只是淡淡的清茶,却如同微醺的感觉,喝过这一杯茶,自己就该睡了,明天还要训练兵士,警戒海防。 第二天九月二十三的下午,朴承基从城外回来,走在街上,经过一方小小的庭院,院墙并不高,坐在马背上,可以看到院内的景象,只见庭院中的晒台上,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子,其中一个拿了一颗煮鸡蛋,正磕在另一个的额头上,两个人都快活地笑了起来,是南桂和崔明玉,南桂此时正在动手剥鸡蛋。 朴承基不由得便微微一笑,没想到自己竟然来到崔明玉的院落前,满是人间的气息啊,虽然已经是九月下旬,天气很有些凉了,然而连日以来十分清朗,尤其是此时,午后的阳光正好,居然有一点金灿灿,照在院子里两个人的身上,南桂穿的是一身白麻布的衣衫,让人瞬间联想到医疗所,崔明玉也并没有穿着宴会上的华丽服装,只是一件淡绿色的细布高腰裙,笼罩在光线之中,上面星星点点仿佛洒落了金粉,恍惚之间,她们的脸竟然有一点像是佛像的面庞。 朴承基很快中断了联想,策马回到府邸,就在他将马缰绳交给侍从,快步向里面走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听说了吗?那位柳医官居然搭上了蛮女啊!” “据说那蛮女是很漂亮的,医官可真的是风流啊。” “好福气,蛮女不但美貌,而且十分轻浮,只求露水之欢,所以大夫不用担心要负责,只要尽情欢乐就好。” “我也想见见蛮女……” “不要妄想了,看看你这一身粗糙的皮肉,蛮女虽然不要钱,但是眼光高得很,一定要医官那样溜光水滑、相貌标致的才肯招揽,尤其是,还带了一种远海异国的风味……啊,守备大人,您回来了?” 朴承基冷淡地看着那两个人:“注意府中的警戒。” 然后便转身离去。 那两名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万幸啊,自己在背后这样嚼舌根,给守备大人抓到了现行,只是申饬了一下,没有罚操练,实在是幸运。 朴承基得到了这个消息,从此留意,秘密打探,果然是柳生真辉与一个叫做元松的蛮女混在了一起,蛮女住在山里,有的时候会进城贩卖山中的物产,那是一个特别的部族,以儒家的观点看来,显然是处于未开化的状态,都是一些蛮人,没有嫁娶的礼仪,女人与男人都只是苟合,非常混乱,不过朴承基没有儒生那种“正礼法”的热情,只要那些人不生事,他也就无所谓。 朴承基反感儒生的一点还在于,那些人好像一群宗教徒,一定要将自己那一套推向各方,明明不关他们的事,也是要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说,动辄就是“道德道德”,其实当他们拥着妓生的时候,一个个原形毕露,非常虚伪。 朴承基日常当然并非是那样坦率,以至于将心中所想全都说出来,事实上他所言非常少,而且多是符合世间规则的话语,做到滴水不漏,不过朴承基以为,自己起码没有满口道德。 然而现在柳生真辉与元松搅在一处,事情便不同了,朴承基亲眼看到柳生真辉半夜的时候,从一片柳树林中出来,一边走一边整理衣服,走向医疗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子的身影也从那里面闪现出来,轻轻巧巧地向道路的另一边走去。 隐微的星光下,朴承基没有看清元松的脸,只能看到身材修长,似乎盘着头,扯着宽大的裙幅下摆,快步向前走去,行动十分灵活,如同一只野鹿。 看着她渐渐地去远了,朴承基放开手中的树枝,转身上了马,一路向医疗所而去。 医疗所之中,柳生真辉的房间里居然此时还有光亮,显然是还没有睡,于是朴承基毫不客气地推门进去,只见矮桌前,柳生真辉肘部撑在桌面上,手支着下颏,望着跳跃的烛光,出神地不知正在想些什么,其实倒是很容易猜测,一定是在想念元松。 柳生真辉确实在想元松,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所接触到的女人,差不多都是如履薄冰,带了面对严峻现实特有的小心翼翼,而元松不同,与她说话,有的时候恍然间就好像看到了日本现代的女子,与欧美相比,日本颇多繁文缛节,然而即使是那样的日本女子,与高丽女人相比,也堪称明朗直接了,元松与日本二十一世纪的女子,虽然话题的内容不同,但是风格相近。 相识不久,元松便向他热烈地表达了爱意,柳生真辉虽然外表不羁,似乎离经叛道,然而却也有着自己的谨慎,有一些可能造成伤害的事情,他不想轻易挑战,于是便问道:“是否要先上门提亲呢?” 元松笑道:“我们没有平地人的那么多规矩,只要我愿意,你愿意,就好。” 于是柳生真辉便找回了现代都市一夜情缘的往事经历,之后又是两夜,三夜,每当元松从山中来到城里,两个人便会幽会,到此时已将近半年,分别的时间长久,会面的时间短暂,因此每一次便都格外热情浓烈,仿佛酝酿了很久的酒,十分醇厚,柳生真辉有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像日本古代的访妻,只不过这种情况下是女子访问男子。 只是很快天就会冷了,那样的情况下,在户外就不是很好,要再找一个地方相会才好。 柳生真辉正在这样想着,忽然间有人进入房中,他有些懒懒地转过头来,原来是朴承基,灯光之下,朴承基一张驼酪色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不知又为了什么不高兴。 柳生真辉噗嗤一笑:“怎么这样认真?忧郁是毒药,要开心一点才好。” 朴承基看着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情绪的温度又低了三度:“你和蛮女在一起?” 柳生真辉歪着头咯咯笑着说:“这件事连你也知道了吗?”一向是最不在意尘俗情感的,居然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想来其她人已经是议论纷纷。 面对柳生真辉这一副无赖样子,朴承基沉住了气,说道:“虽然是蛮女,你也该行为检点,倘若有什么纠纷,我是不能帮你的。” 柳生真辉轻轻笑道:“不要这么严厉嘛,你需要我。” 朴承基一阵气闷:“你继续这样放浪不羁,名誉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听他这样说,柳生真辉更加不介意:“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关心我的名声了?” 守在外面的玄英寿听着里面的对话,心中不由得暗道:朴大人啊,你真的遇到了对手。 朴承基目光定定地望着他,在那里静静地站了足有五秒钟,转身走了出去,关闭的木门之内,隐隐传来一阵悠悠的歌声。 朴承基上了马,却并不驱马赶路,只是慢慢地走,脑海中又回放起方才的场景,方才自己进入室内,柳生真辉转过头来,眼角也有长长的尾钩,让自己想到了殿下,那一次自己向殿下禀告碧澜渡的线索,殿下转身一抬眼,那一瞬自己的心登时便是一紧,仿佛有人用手紧紧地攥住一般,殿下的风华是世人难及的,高高在上,宛若神祗,本以为再不会有那样的悸动,哪知今天在这里却又看到,只是殿下的风度雍容典雅,而柳生真辉则是闲散放浪。 朴承基轻轻摇头,自己为什么要将柳生真辉与殿下相比?一个是高丽的王,另一个只是流浪的海盗。 转眼,便到了至正十八年的年尾,医疗所里面的人聚在一起,饮酒唱歌,柳生真辉喝了几碗酒,情绪热烈起来,拿过具光佑削制的一把小巧竹枪,那是给孩子的玩具,便站起来立在场地之中,便放声唱了起来,“俵星玄藩”乃是日本出名的浪曲,音调高亢婉转,十分优美,而又激动人心,所以一众医官与工役都听得很是有趣,高希玉捻着胡子笑道:“柳医师真的是武士中的医官,医官中的武士。” 毕竟每天清晨都要早起练习剑道呢,虽然自己身为医师,不是很懂刀术,但是柳医官是很认真的样子,手中虽然只是一把竹刀,却也好像真正的长刀一样。 将近两年的时间,柳生真辉在众人心中原本的倭寇色彩逐渐淡化,日益明晰起来的是一个称职医官的形象,柳生真辉是一个好医官,不但医术精湛,而且对医学抱有献身精神,在解剖学方面,他不仅是解剖无名死者或者死刑犯的尸体,甚至愿意在将来捐献自己的尸体供人解剖。 当时听到他这样的观点,连守备朴承基都有些吃惊,问道:“难道你想给人家切成碎片吗?死后的灵魂不会觉得痛苦吗?” 柳生真辉对此的回答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如果尸体能够对别人有一些用处,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我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 要说在无神论这方面,那两个人还真的很有些相似,虽然很少表述有关抽象精微学说的观点,然而朴承基看起来便不是一个会被鬼神吓住的人,只是实在难以想象朴承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倒未必是担心死者的灵魂,只是生者的自矜。 而且想到未来某一天,倘若真的要解剖朴承基的尸体,也确实是有些怪怪的。 朴承基坐在人群之中,虽然旁边有许多人,然而他身体四周一贯的清冷气息,无形地将自己与周围的人区隔开来,虽然在这热闹的场所,他也仿佛身处空寂的山谷,周围的喧闹似乎与他全无关系,灯烛昏黄的光亮照在他白净的脸上,却并没有镀上一层金色,而是仿佛有月亮银色的光辉笼罩着他的全身,这个人就好像坐在月宫中一样,从这个角度来讲,日本神话之中,月弓尊是一个男子,倒是很符合此时的场景。 只是此时朴承基望着正在念白的柳生真辉,嘴角露出小小的笑容,非常自然,毫不勉强,不是与同僚应酬的疏离客气,丝毫不带世故与深沉,居然笑得十分纯洁,如同雪地之中一簇小小的白菊。 此时的柳生真辉一脸灿烂的笑容,手里拿着玩具竹枪,动作和表情倒是十分传神的,显然是日本一首歌咏武士的歌,不过却并没有炫耀武力的意思,而是很显恶搞,大家看了,只觉得搞笑。虽然没有与柳生真辉对练演习过,不过有时会看到他挥舞竹刀,练习旧日的武艺,手法很是平稳犀利,单纯从技艺来看,是一个不错的武士,不过此时,他却只是以此用作娱乐,表演浪曲。 医疗所中人声笑语不断,夜色渐渐地深了,午夜将临,人们困倦了,纷纷散去,朴承基也走了出来,在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身后传来木屐声,是柳生真辉,他向着朴承基笑了笑,说:“我送你。” 朴承基对他点了点头。 玄英寿牵了马过来,朴承基却并没有立刻上马,只是手搭在刀柄上向外走,柳生真辉踏着木屐,跟在他的身边,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月末几乎看不到月亮,天上只有几颗疏疏的星,人家的灯火也多半熄灭,显得街上的色调更加黑沉。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朴承基转头看向柳生真辉,歌会上的热情已经冷却,此时这个人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如同风一般无心的样子,朴承基想了一想,问道:“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有母亲和姐姐。” “家里本来做些什么呢?” “我家是开古本屋的,就是旧书店。” 朴承基看了看他,难怪不同于普通的倭寇,原来家里是开书店的。 “生意还好吗?” 柳生真辉摇了摇头:“时局动荡,不再是之前的学问年代,典籍很少有人买,只能售卖一些廉价时新的物语、绘本之类,勉强支撑。” 姐姐真纪有的时候会和自己念一下家里的生意经:“古典的汉学啦,比较正经一些的文学啦,都少有人买,只能卖一些廉价的文库本,还有教材辅导书,另外女性杂志的出货量也不错,还有二手的漫画。” 毕竟有图书馆和电子书,即使是一册廉价的文库本轻,也是一餐饭费,经济不景气,大家都是厉行节约。 朴承基点了点头,若有所悟:所以你才当海盗贴补家用?…… 只是没有说出来。 来到街口,朴承基上了马,微微俯下身,向柳生真辉道别,柳生真辉鞠躬致意,朴承基与玄英寿便催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