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眠
穆洪最终还是在孟荣离开后吃了专门做给他的饭菜——且吃的干干净净,连点儿油星儿都没剩。孟荣蹲在地上就着桶里的井水刷碗,只涮了一遍就干干净净。 看着那几个缺了口儿的白瓷碗,前大将军一向没有波澜的脸竟泛出了点笑意,已经有好几年没别人吃过他做的东西了。军队战事总是很紧急,他一届将军光是排兵布阵就要费尽心思,更没有时间做饭给谁品尝,穆洪是这几年来的头一个。 他用手指摩挲着碗边,也许是他太久没有这般照顾一个人了?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十分满足,感觉比在私塾教一天书还充实。孟荣因此有了将近一天的好心情,直到夜晚的来临。 穆洪的伤很严重,上了药也不能立刻痊愈,孟荣自然不能把他搬下床,只好自己在卧房打了地铺。 “这是你的房间。”穆洪在床上侧着身子,看着他在地上铺被褥的身影皱着眉说道,“我可以去外面……” “不必,睡吧。”孟荣背着他,抖了抖被子,安然躺了下去,并用掌风灭了灯。 “……”黑夜中,穆洪静默的注视了他好久,孟荣是久战沙场的武者,自然无法在被人长时间盯着后背的情况下放松入睡,他不得已的绷紧了肌肉,眼里没有丝毫睡意。 穆洪是不会也不可能伤害他的,孟荣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缓缓地吐着气,尝试着松缓身体,但仍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想着明天村里开了集市,他还要赶早去买东西,他不得不叹了口气,在无可奈何之下转过身子,抬头对上了穆洪的双眸,却瞬时愣住了: 那一瞬间,两人视线相交,穆洪泄露出的,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情感。 孟荣确信自己捕捉到了男人眸子里立时消失的不安与痛楚,那感情异样强烈,像是一波翻滚的海浪,却在接触到自己的目光时戛然而止。 孟荣张口欲言,却无法说出那些他并不善于的安慰的话语。 他顿了顿,最后只道了一句:“睡吧。” 穆洪点点头,闭上了那双出卖自己的眼睛,无言转过了身去,不再看他。 这一夜相安无事,只是第二早醒来,穆洪的眼圈明显黑了一层,精神比起昨日也差了许多。孟荣把早饭端给他的时候,紧着眉头道:“你不能整晚不睡。”穆洪却连头都没有抬,只是用勺子舀了白粥往嘴里送去,吃完后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树影发呆,一连两天都是如此。 直到第三日,孟荣着实无法看人如此消耗自己的身体,白日便去村里的药铺称了些安眠的药材,加进了晚上做的吃食里。他看着穆洪安安稳稳吃完了饭,在心底不自觉叹了许多气。 曾几何时,孟荣还未曾有过这样在意的敌人。虽然,他们俩个早已算不上敌人…… 夜色深沉,笼罩了两人,孟荣渐觉乏困,不久便睡了过去,然而心里惦记着床上的人,便无法如往常一样睡得踏实。约莫是在丑时将尽时,孟荣便被一阵低吟声扰醒了。 他夜视很好,起身向床上看去,一眼便看到了穆洪在睡梦中极为痛苦的面容,顿时连一点困意也没了,他终于明白穆洪为什么宁愿死撑着身体也不想入眠的缘由了。 应是梦魇太过强烈罢。 床上的男人纠结着眉毛,脸颊不自然的颤动着,牙齿死死咬着破皮的嘴唇,浑身颤抖着,似乎梦到了什么难忍而可怖的事情。 “穆洪?” 孟荣站在床边唤他的名,试图把他从梦魇中拉出,可穆洪只是把眉头皱的更甚,抖得更厉害。孟荣只好伸出手,推了推穆洪的肩,却不料被男人一个翻身压在身下,喉咙被男人的双手狠狠锁住。 穆洪的半睁着眼,眸子里尽是血丝与是触目惊心的仇恨,显然还沉浸在噩梦中没有醒来,他的手劲儿很大,如果不是因为被废了武功,也许只需几分钟他就能直接要了手下人的命。 “嘶——” 孟荣的脸色因缺氧而渐渐变红,多年战场形成的求生本能让他一手拽住穆洪的手臂,一手摸上了穆洪的麻位,如果他按下去,穆洪至少半天动不了身子。他到底不想再伤了他,孟荣心底纠结着,直到眼前渐渐被黑暗笼罩才下定决心,待到正要发作时,一滴豆大的汗珠却滴在了他的脸上,颈部的压力倏然间消失。 “孟荣……”穆洪在最后关头及时清醒了过来,瞪大了眼睛,满脸的冷汗,“呼呼”的喘着粗气,仿佛刚经历了场劫后余生的逃亡。 “咳咳咳……咳咳……” 新鲜空气涌入肺中,伴随着丝丝喉腔的疼痛,孟荣刚一开口便咳了起来,他用手摸了摸脖子,上面还残留着穆洪手指的余温,不用看便已知道,那块皮肤已然留下了男人红色的指印。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试图平复自己的气息。然而刚将咳嗽压下,耳边就响起了床上人低哑的声音:“抱歉,我不知道……” 孟荣怔然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穆洪,男人却没有看向他,只跪坐在床上低垂着头,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挡住了孟荣的视线。 “这并非你的错。”孟荣道,他直起身来,用手抬起了男人刀削似的、还带了点胡茬的下巴。“我也会这样。”他说道, “我知道你的感觉。” 他并非没有经历过这些痛楚,虽然没有如穆洪般承受屈辱,但也足够刻骨铭心。 穆洪赫然的睁大了眼,他颤着声,有点惊讶,但更多是带着被人愚弄的愤怒道:“你知道什么?”那种在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中挣扎,却永远也无法露出水面的绝望;明明已经能看到光明,却最终沉寂于黑暗的不甘……自幼锦衣玉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孟荣不会懂,也不可能懂。 可是孟荣却撩开了遮住他眼睛的发丝,直视着他暴露出无数纷乱的眸子道:“痛苦、愤怒、绝望、不甘,穆洪,我都知道,可总有一天,那些都会过去。” 他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平淡如常,却莫名能够平复穆洪纷乱的内心。 孟荣伸出手臂,把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虚虚圈进了自己怀里,这像极了一个拥抱,只不过少了肢体的碰触,他不会讲什么安慰的话,除了刚刚说的那些,再到嘴边的就只有四书五经的仁爱礼义信,吐不出口,就只能改说为做。 可穆洪却出乎意料的,把拥抱变为了现实——直直地撞进了他的胸膛,并且一口咬上了他的肩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粥里放了药。”他咬着他,模模糊糊的说道,声音闷闷的,却渐渐不再发颤。 孟荣愣了许久,直到空气中沾染了一丝血腥味,才慢慢反应了过来。他有些僵硬的环抱住了男人汗津津的、冰冷的身体,忽略了从肩膀流下的血迹,把这个战场上如同凶煞,此刻却急需要安抚的男人完全罩进了自己怀里。他的体温并不算高,却温暖了穆洪这夜的惊惶。 孟荣搂着男人,眼前浮现出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男人那张年轻的、意气风发的脸。不过三年,物事皆非,然而奇异的是,此时此刻,他们却在一起,不知是谁在慰藉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