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喜宴
“回来路上碰到了村那头李家的大儿子,听说这月初五就要成亲了。” 盛夏的某天,孟荣拎着一篮子喜糖跨进家门,对穆洪如是说。 彼时,穆洪刚从伙房出来,手里端着两盘刚出锅的菜肴——孟荣前些日子教了他几道南方菜,他这还是头一遭自己尝试。他将菜送上桌,随手从篮里捻出一颗裹着乳白色糯米纸的花生酥丢入嘴中,那口感脆中带甜,穆洪舔了下嘴唇,又挑了一块,剥掉彩色的纸衣,正欲吃时,孟荣走过来,低头含住糖块,顺带亲了口男人的指尖。 “穆洪,可想去看看?” 吃块糖也要和自己抢…… 穆洪触电似的缩回手,“啧”了一声,面露不解道:“看什么?” 孟荣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帖子,穆洪就算看不懂上面正正方方的大字,那红艳艳的封皮也让他明白了一二。 “他们邀请你去宴席?” 孟荣拿来碗筷,为两人盛上饭,回道:“嗯,村里人口少,赶上一次喜宴也难得。” 穆洪做菜时盐巴撒太多,被齁得猛灌了一口水,砸吧着嘴说:“你去吧,我和村子里的人不熟,也没什么兴趣,那天还想带马去山头跑一跑。”自己一副西戎人的面孔,出现在村人太集中的地方,总归是不好的,况且婚宴上热闹多、口舌也多,他去了只怕会给孟荣添乱。 孟荣知晓他拒绝背后的意思,倒也没说什么,他夹了一筷菜叶,就着饭咽下,露出了个十分复杂的表情:“挺好吃的。” 啧。穆洪耳侧发热,不禁佩服起孟荣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来,他站起身,赶在孟荣“强撑着”尝下一口前,端走了那盘过咸的青菜:“我还是回锅重炒一遍吧。” “我来吧。”孟荣伸手想接,却被人往手心里塞了把糖。 穆洪摆摆手,嘴角上扬着走进了伙房。 夏季炎热,暑气逼人,即使到了夜晚,那空气中涌动的也是股股热风,竹制的凉席躺上去没一会儿就被人身上的体温捂得热乎。 孟荣与穆洪都有些睡不着觉,穆洪便拿了把扇子胡乱摇晃,孟荣险些被他拍到脸颊,连忙接过来,不急不缓地替两人扇起风。 “其实,村里人大多都已经听说过你了。”孟荣摇着扇子,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穆洪正眯眼享受着空气流动间那短暂的舒爽,闻言稍微睁开了眼。 孟荣笑了笑,道:“可还记得那日你去私塾帮我告假?” “嗯。” 穆洪侧过身子,手枕着胳膊望向孟荣,眼角旁恰有刚从额头滑落的汗水,在月色抚照下,晶晶亮亮的,孟荣用手撇去,手指碰上男人脸颊的肌肤,温热的触感让他莫名觉得自己又热了几分,他轻轻吸口气,继续讲了下去。 许是村子里太久没来过外人,学生们看见眼生的人都很好奇,第二日孟荣病愈回去上课,便被孩子们围着问个不停。 “夫子,那人长得高高的,看起来比你还凶……” “夫子,他是做什么的呀?” “诶,我爹爹前些日子刚和娘说,村里新来个人高马大的猎户,会不会就是他呀?” 孟荣看着严肃,如夏日之可畏,实际上也禁不住几个十一二岁娃娃的叽叽喳喳,他随意回了几句,其中有个头脑灵光的学生便猜中了实情。 “夫子,那猎户那么早就来替你告病,肯定与你离得近,可山脚下的房子就一栋,最近也没人新盖房子,你俩应是住在一起吧。” 孟荣合起纸扇,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你倒是猜得准,怎不见读书这么用功。” 那孩子吐了吐舌头,还想再问点儿什么,就与其他学生一同被孟荣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孟荣这年教的学生有七八个,总有那么三四个小孩儿回去喜欢和父母聊天,也不藏事,把他与新来猎户同住的事告与了家人,村子越小,消息传得越快,这一来二去,等孟荣再去早市时,便连买菜的阿婶都抓住了他问:“孟将军,听闻你与那新来的西戎猎人住一起?这是真的啊?” 穆洪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自己一次帮忙惹出如此多“麻烦”,他怔怔地问孟荣:“那,你是怎么说的?” 孟荣从容一笑:“说你是我在战场上认识的友人罢了。那婶子听了,还以为我们有过命之交呢。” 他这样说倒也不奇怪,村子位于边境,西戎与大越向来水火不容,却难免也有两族人相亲相近的意外,尤其是在十几年前两国战况稍缓的时候,如此诞下的一些越人孩子,除了有着西戎人的血脉与长相,自幼仍是在大越境内生养,因着混血不受越人待见,长大后或四处游荡,或扎根于两国之间的无人荒地,也有少数因家贫从了军,村人对此算是少见不怪。 穆洪不明白其中弯弯绕绕,闷闷应了一声,把下巴搁到了孟荣肩上。 “所以,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耳边是心上人吐出的热气,又痒又勾人,孟荣禁不住拉了他的手在掌心慢慢摩挲:“穆洪,李家人其实也邀了你,一同去吧。” 孟荣不知何时放下了扇子,凉风不再,氛围也渐渐黏腻起来,似是被热得不行,穆洪话里也带了点躁意:“又不是和你成亲,干甚么去凑热闹。” 孟荣眉角一动,笑道:“穆洪,这么说,你想与我成亲,嗯?” 他说着,手下也没闲,带着劲道,调戏般骚刮了一下男人微湿的手心,指尖还在其上打了个转儿。穆洪不出所料,“蹭”地抽回手,面红耳赤地转到了床那头。 两个大男人,成个什么亲…… 感觉到身后的热源还想靠过来,穆洪嘟囔着甩出一句“还热着呢”,将人说退了回去。 “李家的婚宴,一起去,可好?” 孟荣坚持不懈地在穆洪耳边询问,那结尾上扬的语调含着莫名的笑意与期待,听得他小腹发麻,不得不微弓起身子,藏住了寂静的夏夜里胸腔中那砰砰跃动的心跳声。终于,他在男人又一次捉住他的手玩弄时妥协了。 “那便一起去,总行了吧……” “自是要睡的。”得了他的答允,孟荣话中的愉悦更为明显,扇子也重新摇了起来。 穆洪完全不明白枕边人打得什么算盘,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孟荣一眼,见孟荣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便往相对凉快一点的墙角缩了缩,催促道:“再不睡,明天起来又要发困。” “嗯。” 孟荣听话地把手中蒲扇搁到枕边,撑着脑袋,望着身前眼帘轻颤、在自己注视下别扭着装睡的男人,在心中暗道:“成亲这事,总得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才行。” 转眼已是初五,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赶来见证这桩喜事,将李家不大的小院儿围了个水泄不通。由于和李家离得较远,穆洪与孟荣到的晚了些,接亲与拜堂早已结束,二人被哄闹的人群挤在后面,只能瞧见一身火红的新郎与家里人在前桌敬酒。 孟荣递了红包,谢绝了主家好意的邀请,拉着穆洪落座在了非常靠外的一桌,离今日话题的中心最远、最隐蔽,足以避开那些带着探寻的杂乱目光,让穆洪安心,他也得以如愿——在桌下牵住了穆洪的手。 嘴上说着不喜欢凑热闹,实际上则对周遭一切投以好奇目光的男人,盯着远处的新郎,小声向孟荣问道:“怎的不见那新娘出来?” 孟荣给他斟上一小杯酒,解释道:“拜堂之后,新娘子就要回新房等候,由新郎与其他亲人出来招待。” “如何才算拜堂?” “新人先拜天地、再拜尊长、最后对拜,如此才能真正成为夫妻。” 对大越婚丧嫁娶一窍不通的西戎男人懵懂点头,感叹了一句“真是麻烦”,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好久没喝到酒,舌尖在触及到这辛辣的液体时,整个身体都洋溢起一股久别重逢的喜悦。 “喜欢?” 孟荣见他一脸满足,便又给他满上一杯。孟荣向来认为“喝酒误事”,所以尽管酒量甚佳,在军营与家中也滴酒不沾,家里除了药酒外便再无其他,是以穆洪不提,他也没想过男人是否喜欢。 穆洪目光炯炯盯着孟荣手边的酒坛,答案显而易见。 孟荣哭笑不得,连给他到了三四杯,待到酒坛见空,酒气漫延到男人脸上,孟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面色酡红地托着腮,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瞧,在自己讲这李家新人青梅竹马的故事时还会嘟囔着插几句话的男人,许是醉了。 周围喧闹的声音在孟荣耳中低若虫鸣,男人因醉酒而湿润的眸子牢牢锁住了孟荣,让他险些忘记自己还处在宴席之中,差一点便低头吻了上去。 之后的一切,在孟荣的感知中都变得模糊,仿若自己也喝了许多酒。直到喜宴结束、返回至家,他在穆洪劲道十足的拖拽下与其双双倒在床上时,头脑才在身体撞击床板的冲击感中恢复了些许清明。 “穆洪,还醒着吗?” “嗯……”身下人呜呜嗯嗯地哼哼着,拽着他衣领的手无意识用力,勒得孟荣有些喘不过气。 “牧生……”穆洪唤他,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舔弄着他的耳垂,好似只在梦里美滋滋舔自己爪子的大猫,把孟荣撩拨的呼吸都沉重了几许,可没一会儿,又觉得两人肉身相贴着实太热,嫌弃地将身子往后撤了几寸,只剩下胳膊死死扒着孟荣的脖子。 在孟荣炙热的目光下,他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凭借着最后一丝意识,迷迷糊糊地问了句“你怎么不在房里等我”,便头一沉,未到半秒就陷入了熟睡。 孟荣听得茫然,好一会儿,才在身边人浅浅的鼾声中体悟过来这话中的涵义。 他嘴角抽动几下,表情似笑非笑,心里极其无奈,却又十分纵容——原来穆洪,是真想让他作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