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有没有不舒服？”

    睡梦中，姜沅感觉有人在单手抱着他。其实他现在已经开始长个子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不愿意让家长用这样的姿势抱着，太过滑稽丢脸。

    但是姜沅却十分享受这样的搂抱，柔软的头发密密丛丛，两手绕过姜引港的脖子，脑袋紧紧的挨着他的肩膀，好像整个人都长在了姜引港身上。一双手伸过来想要看看他，而后被姜引港拍开。姜沅拼命地想要安慰父亲，说爸爸我没事，却连眼睛也睁不开。

    “您先别着急，我看姜同学身上也没什么伤，而且小男孩也不会……”

    “那是我家小孩！”姜引港狰狞着朝男人咆哮，“如果他没跑出来怎么办？如果他跑出来没碰到我怎么办？你家没孩子吗？”

    “实在是我们学校的疏忽……”

    姜沅的鼻子里塞着卫生纸，黏稠腥热的血液被堵在了鼻腔里，那种恶意而冰冷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姜沅的身上，蛇一样的从裤腿缝里溜进去，把校服裤子扯下来。

    在大人们谈话的时候姜沅透过眼皮的缝隙中瞄姜引港，他第一次见他生气，眼睛爬满血丝，把一段监控录像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他把手放进姜引港的手里，感觉很新鲜，姜沅一直觉得爸爸不太喜欢他。

    一小的校园是去年翻修的新校区，那时候监控录像还没有普及到各个学校，只有重要路段附近才会安装上几个摄像头。放学时间人来人往，录像画质模糊，根本看不清楚是谁趁乱混进了学校里面。

    班主任是个刚毕业不久的新老师，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况，快被姜引港吓哭了。姜沅有点同情她，用脸蹭蹭姜引港的脖子，小声说：“爸爸，别生气了。”

    “对不起沅沅，对不起，”姜引港胡乱亲吻着姜沅的额头，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爸爸以后绝对不会这么晚才来接你了，对不起。”

    ——没事的爸爸，他没有碰到我，我把铅笔扎进他的眼睛里了。

    姜沅猛然从梦中惊醒。

    天还没亮，宿舍里的小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从窗口渗进来一点凉风，吹干了姜沅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周一他就回宿舍了，T大的课不少，几乎每个早上的第一节都被排满了，从家和学校之间来回往返实在不太现实。

    托郑亚玲的福，这段时间姜沅总是睡不好觉。

    姜引港曾经送给过他一个小狗形状的抱枕，现在被他带到了大学宿舍里，每晚睡觉都要抱着。男生宿舍里很少会出现玩偶，有个室友看见了说姜沅是“小狗抱着小狗抱枕睡觉”，这个比喻真贴切。

    那天晚上他仰着脖子躺在姜引港腿上，说我好想你呀爸爸，姜引港不说话，也不动。姜沅有些得寸进尺了，脑袋从大腿上离开，坐在姜引港的腿上，吊着姜引港的脖子不许他逃走。

    情人之间不敢吵架，吵架之后就会怕另一方离开，再也见不到面，可父子不会。姜引港生气的时候也只会打他一顿，而不会赶他走。所以他可以仗着这样的关系肆无忌惮，姜沅不觉得姜引港爱郑亚玲，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爱她。

    一开始姜沅被姜引港接回来的时候还很怕他，姜引港说什么他就做什么，懂事得像个别人家的孩子，姜引港要拉他手，他就只敢牵他的一根手指头，不敢做出更亲密任性的举动。姜沅有时候也挺怕爸爸不要他的，因为姜引港不要他那就全世界都没人要他了。

    “爸爸，我肚子疼，你可以亲亲我吗？”

    “不可以，你应该吃药。”

    “但是你以前总是会亲我的。”

    “你是成年人了，姜沅，”姜引港站起来，“有些事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了。”

    笑容僵在脸上，视线里的T恤停留了一会，最后走出房间，剩下的是贴在门后面的海报。

    第一节课是毛概，公共课不像专业课，用不着一大早去占座。姜沅又倒回床上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的时候仍然迷迷糊糊，袁来一边吸溜碗里的馄饨，一边和姜沅聊天：“要不我帮你答个到，你这眼睛都睁不开了，昨天晚上干嘛去啦？”

    “还行，等会上课的时候我再睡会，你帮我看着点老王。”

    袁来是姜沅的高中同学，高考和他考了差不多的分数，最后和他分到了同一个专业同一个宿舍。他脾气算不上好，没几个朋友，有女生喜欢他也不敢追，可偏偏和姜沅从认识到现在都十分要好。

    “老王上节课布置的大纲你写了吗？”袁来问。

    姜沅点点头，“写了。”

    “那等会我抄抄。”袁来舀起一颗馄饨放进他碗里，“你尝尝，今天馄饨里的肉馅真多。”

    姜沅把碗里那颗馄饨吃掉，老实说袁来对姜沅真的不错，如果没有姜引港，他可能会喜欢袁来这样的男生。然后牵着他的手站在姜引港面前，像是电视剧里反抗封建家长的男主角，说爸爸我喜欢男人，在父亲失望的目光中迎接新未来。

    打响上课铃十分钟之后老王才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冲着同学们深鞠了一躬，解释自己接下来的课因为个人原因不能继续上了，会有其他老师代课。教室里接着就有人发出一声哀嚎，老王是T大出名的耐心，基本上不给人挂科，可换了老师就不一定了。

    姜沅没太在意，换个老师讲课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直到他走下讲台，带着另一个老师进教室的时候，他才同所有学生一样，把视线从课本转到讲台，注意力猛然被拉回来了。

    “大家好，我叫郑亚玲，接下来的课由我负责。”

    周围的同学开始小声地讨论，渐渐演变成乱哄哄的嘈杂，有人说“好有气质”，有人说“好温柔”，说什么的都有，通通砸进姜沅的耳朵里。他坐在倒数第二排，死死地盯着讲台，以为自己听错了。

    袁来斜过身子小声说：“你别说，这个郑老师长得还挺好看的，我妈要是活到现在估计和她是一个类型的。”

    “嗯。”姜沅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她是我爸的女朋友。”

    一只绿头苍蝇飞到姜沅的课本上，兴奋地搓着脚，投影呈现出两条细长的腿，拉动着鼻尖画出一整条直线。姜沅的嘴里好像也进了苍蝇腿，上面粘着的黄绿内脏滑进了胃袋里，郑亚玲真会演，前几天说她的儿子想考T大要多交流，今天她就站在了T大的讲台上，比电影里的女主角都要会演戏。

    今天郑亚玲穿了一件绿色裙子，和第一次与姜沅见面的那天穿的是同一条，裙子底下露出来的腿用丝袜包裹住。她看起来变讨厌了，在姜沅短暂印象中的优雅银白蛇变成挂在树上嘶嘶吐舌头的蜕皮母蛇。

    母蛇从树上掉下来，扭曲的、蜿蜒的低吟着向丛林深处长驱直入。

    这时候姜沅看见郑亚玲朝他这边笑了一下，礼貌的微笑，她走下讲台经过他的时候刚好挡住窗外偷渡进来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