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戈

    世界海。

    至高刑殿分部，地极狱。

    全黑色材料建造的宽阔大殿气势沉沉，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中，巨大的殿门向内打开，可以看见密布黑色纹路的地面，庄严而神秘。

    整座大殿一切陈设都是浓重的黑，包括大殿墙壁、梁柱、桌案、台阶……等等一切，黑到光线都无法逃逸，上面繁复瑰丽的花纹都被这极致的黑所掩盖，存在感几近于无。

    唯有变换角度，才能够看到凹凸不平的浮雕纹路，然后感慨一句——原来，这不是地极狱过于单调朴素，而是它独特的、极致内敛的奢华。

    然而，处处是黑的大殿却并不显得阴森，反而越发彰显出庄严堂皇之势；也不显得昏暗，不知来处的光源映照大殿每一个角落，任何物体都没有影子。

    以黑色为基调的大殿两侧矗立着两列执行队士卒，个个面面容冷峻，一动不动——看起来就像是没有情感的高级人工智能，只会精准执行主人的一切命令。

    其中一个面容最年轻的队员，忍不住破坏了这让强迫症人群极度舒适的队形，数次蠢蠢欲动，将目光投向大殿中央。目光深处，是不可救药的痴迷。

    大殿正中是一个高台，王座上是一个男人，此刻，他静静地趴伏在桌案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似乎是睡着了。

    男人一身黑色长袍，从王座上一直逶迤到地面，层层叠叠堆积出主人所欠缺的婉转温柔。

    男人的睡姿狂放不羁，一只白皙劲瘦的手臂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几乎露出手肘。修长的手指松松搭在漆黑的桌面，白与黑对比强烈，在这庄严寂静的大殿中，台下的年轻队员生生见出了极重的欲色，浑身燥热。

    他想，自己已经完了。

    飞蛾遇到了火光，注定了身不由己，注定了自取灭亡。

    隐在虚空的智能生命，编号6128，将这个不合格的执行队队员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然后，像往常一样视若无睹。

    罢了罢了，又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可怜人。

    短暂的宁静被整齐中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打破——

    “哒、哒、哒……”

    “呲——！嚓……”

    大门处，一队黑衣黑裤的执行队成员押送着一位衣冠狼藉的任务者缓缓进来，无视他的挣扎。

    “……艹！老子跟你们说，我和你们老大秦戈认识！你们敢这么对我，小心……哎哟！嗷～！！”

    喋喋不休、嚣张无比的犯人被冷酷的执行队一把掼在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让人听着都不免一个激灵。

    他佝偻着身躯，狼狈地嚎了一声。

    任务者来了地极狱，再风光的过往也无法让他比别人活得更舒坦哪怕那么一点。

    执行队将人押送到了台阶下，又列队从大门出去，脚步声整整齐齐地远去。

    脚戴枷锁的任务者缓过那股钻心的疼痛之后，顺着眼前的台阶往上看去，由于视角有限，他只能看见垂在桌案边缘的一只修长的手，和一部分黑色衣摆。

    然而——

    “秦戈、秦戈！好久不见啊！”他忍不住大叫，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意。

    嗯，这波稳了。他是犯了事没错，可架不住他有熟人啊，而且这个熟人还位高权重。

    “嗯……”高台上睡得天昏地暗的男人，也就是任务者口中的“秦戈”缓缓动了动，被吵醒之后眉头微微皱起，然后很快平复。

    他慢吞吞抬起头，薄唇微启——这是要打哈欠的前奏。

    编号6128熟练至极地给他传音：“形象，形象！”

    秦戈动作一顿，先是一阵茫然，然后见怪不怪地以手掩唇，大大地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狭长的双眼紧跟着微微湿润，柔化了深处的冷漠和锐利，竟然显现出奢侈的温柔。

    这温柔何以珍贵？完全可以类比昙花——物以稀为贵。

    6128静静地等着秦戈回神。

    片刻过后，秦戈伸手印干眼角的湿意，再整整略显凌乱的衣裳，端正坐好，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方。

    因为秦戈之前那短暂的温和而愣神的桑孟晃晃脑袋，他刚刚绝对是被鬼迷了心窍吧！

    他可是正经直男，有女朋友的！钢管直！

    桑孟压下心底微弱的慌乱，男色误人啊男色误人！

    哪怕以前和秦戈一起做任务的时候天天对着这么一张让女人感慨“既生瑜、何生亮”的脸，他也根本没办法完全免疫，在弯与不弯的边缘反复横跳。

    然后，他火急火燎地找了个女朋友……好险，他对着女人还能硬得起来！还是个根正苗红的直男！

    ?（?︿o︿?）?

    女朋友万岁！小婳我爱你！

    此时，时隔四千多年再次相见，在美颜暴击下，桑孟悄悄扶住自己的直男心，想着自己现在的处境，头脑清醒了许多。

    “秦戈、秦大哥！你可要给我做主啊，你的属下太过分了！居然……”桑孟哭天抢地对着秦戈哭惨，顺便打小报告。

    秦戈被吵得头痛。

    他对台下的人微微有些印象——虽然不是什么好印象，但他一向不是很在意这些，当即揉揉眉心，疑问的视线扫向左边列队的第一个。

    面容冷峻的执行队长出列，龙行虎步到台阶下，对着秦戈恭敬道：“禀大人，这是犯人的详细信息。”

    他双手呈上一枚晶莹剔透的黑色晶体。

    这种晶体名叫超译石，具有反复记忆和读写保护等功能，乃地极狱一大特产，专门用来记录和传递地极狱时时刻刻都在产生的庞大的信息流，记录犯人信息只是它最基础的一个功能，颇有点大材小用。

    无论是秦戈，还是大殿里的执行队，都完全无视了桑孟的鬼哭狼嚎式申诉。

    以地极狱强大的信息情报系统，完全没有冤枉任何一个犯人的可能——

    也完全没有法外容情的可能。

    既然已经进了地极狱，那就必定有罪。

    只是瞬间，秦戈就通过超译石了解了桑孟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台下的桑孟跳脱好动一如几千年前，秦戈一手支着下巴，无悲无喜地看过去，冷漠的眼神里微带怜悯——一个被所谓恋人驱使的傻子罢了。

    桑孟耍宝一样的喧闹瞬间冻结，他勉强地对着秦戈笑笑。

    “三等罪，监禁七千年。”

    秦戈没有丝毫情绪的低沉宣判砸在桑孟耳里，他瞬间僵住，似乎不敢置信，直愣愣地盯着秦戈微垂的双眸。

    良久，他终于弄明白了秦戈的意思，不免瞬间激动起来。

    “秦戈！你一定要这么不讲情面吗？！”

    “情面？”秦戈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里是难以捉摸的意味深长。

    他懒懒坐在审判台的黑色椅子上，呈放松状态向后靠着椅背，双手搭在两旁，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整个人显得漫不经心——

    和下方被金色半透明锁链铐住手脚跪在地上的桑孟是完全不同的状态。

    秦戈的肤色很白，和四周单调的黑比起来格外摄人心魄。黑色的修身制服在视觉上看来几乎和身下的椅子融为一体，只除了领口、袖口等地方有一些银色的点缀。

    散漫的态度也没让低沉的气压缓和多少，浓重的压迫感一直弥漫在四周，并渐渐朝着伏跪在地的桑孟收缩。

    桑孟执拗地想要直起身去看高台上高高在上的典狱长大人，却被秦戈随手释放的灵压压迫得大汗淋漓。

    头晕目眩间他有一种骨骼错位的错觉——

    【6128：哦，其实不是错觉呢～　︿＿︿　】

    “啧，”秦戈修长的食指敲敲椅子把手，稍微收回一点压迫，十分敷衍地道，“抱歉，一不小心就太过用力了，你不介意吧？呐，你怎么都不提醒我一下……万一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还得帮你找个人代替你受审，那多不好？”

    感觉到压迫感减轻，桑孟终于可以抬头，承受压力太久的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

    “我们以前还一起合作过任务的……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情非得已，还要给我判那么重的刑？七千年监禁——”

    说到这里，桑孟略微一顿，然后讥笑出声，声音颇为刺耳，“哈？！我都还没有活过这么多年！就要在监狱里待这么久？！等出来以后我估计都废了，还有什么资本和那些人竞争！！！”

    桑孟情绪激动，想要让秦戈看在所谓的“情面”上给他减刑：“小婳你也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难道忍心看着她去死？”

    好吵。

    一天天的，怎么就那么多糟心事儿？

    （　?　°皿°）??3??

    秦戈愈发烦躁，他这一觉才睡了十年不到，根本没够本好不？

    还情非得已？怎么个“情非得已”法？情非得已就是违反刑殿律法的理由吗？

    本来挺“机灵（阴险）”一个小伙子，怎么就是个恋爱脑呢，这一冲动……你看，就得到了地极狱的门票，可以免费进监狱参观七千年——

    【6128：当然，参观范围没多大，风景略显单调。】

    纵使是任务者，又能有几个七千年？

    而且被关这么久，不能做任务，没有贡献点进账，啧，这后果……

    “你知法犯法，就是以为我会给你放水？”秦戈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瞥了桑孟一眼。

    好歹也是个高级任务者，会去赌一个人情？

    “我不得不那么做，秦戈！否则我的爱人会死，小婳会死你知道吗？！她会彻底从岁月长河里消失，而我再也找不到她！！！”

    秦戈倒是有些好奇，“爱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居然能够让以完成任务为宗旨的高级任务者违抗刑殿律法。

    可惜秦戈对这种会让人失去自我的“爱情”敬谢不敏。

    喏，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摆着呢。

    太阔怕了有木有？！

    【！！！∑（°Д°ノ）ノ】

    6128“应景”地打了个颜文字——只有秦戈和他看得见的那种。

    也不知道到底是他想要皮一把，还是有什么别的含义……

    耐心终于告罄，秦戈对着候在一旁的执法队摆摆手，让他们执行自己的判决结果。

    “秦戈！你……”桑孟还在垂死挣扎，秦戈嫌吵，轻轻一挥袖，禁音领域笼罩了整座黑色建筑。

    “再加五百年吧。”

    “是！”

    ……

    审判殿只剩下秦戈一个人。

    外加一个隐在虚空的智能生命6128。

    “小六，你说，爱情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这些常年行走在生死之间的任务者大多都是为了它而与自己的初心背道而驰。这么多年了，我听了好多的犯罪理由都是‘为了他’或者‘为了她’。”

    秦戈眼里名为疑惑的情绪6128一眼就看出来了，它知道秦戈是真正地觉得疑惑，而不是什么反讽。

    “我又没经历过，怎么会知道？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经历为好，看看他们现在的鬼样子，我可不要变成这样。”6128一副敬而远之的表情，不过也只有秦戈看得懂。

    “你什么时候给自己弄个身体吧，你这机械形态除了我还有谁看得过眼？”秦戈已经不是第一回劝他了。

    “不用换，我很喜欢这样。”6128也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回答秦戈了。

    秦戈无奈，他用手按了按眉心，转头看向窗外。

    地极狱之外是一片小世界组成的“汪洋”，一眼看不到头。绚烂的色泽布满整个虚空，壮观美丽，但在这里待了上万年的秦戈已经欣赏不了这种美了。

    时间和空间在这里交织，而地极狱就像船锚定在这片瞬息万变的海域之中，给失去时间观念的任务者以及犯人一个校正时间和空间的地方。

    无论他们从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归来，地极狱一直都在这里。

    秦戈走出殿门，朝着“海面”行去，6128跟在他身边。

    “小六，我打算出去走走，散个心，你要一起吗？”

    “秦戈，你这纯粹是手痒了吧？！你要是把小世界玩崩了，到时候还不是又要我帮你收拾烂摊子……”

    “别废话，你就说去不去吧。”被毫不留情揭穿的秦戈面不改色。

    “……去。”6128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