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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阵脱逃

    第二天下了些小雨,季铭做了几项检查,结果都算正常,戴栎下了班来接他的时候,给他带了一件披巾,已经是初春天气了,但空气中还有些冷气。

    他们在外面吃了餐简便的晚饭,在天色彻底黑掉前进了家门,离开这儿不过两个晚上,季铭却觉得这屋子变得很陌生。他坐在沙发上,却像坐在其他人家里一样感到不自在。

    戴栎进了厨房,端出来一盘削片水果,他递给季铭一个塑料叉子,自己也拿了一个,低着头吃了起来。

    这无声的交流让季铭很难受,不能一直这么当鸵鸟,“或许我们应该谈谈。”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丈夫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季铭的心揪了起来,戴栎开口了,声音比季铭想象中要来得平静。

    “我只有一个问题,季铭,这是我的孩子吗?”

    虽然早就在心中反复排演过这一幕,但真的听到这个问题从自己丈夫嘴里问出来,季铭还是感到了一种让他觉得很悲凉的荒谬。此时此刻他很想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面对戴栎的眼睛,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对对方说谎。

    “我不确定。”季铭咽了口口水,给出了答案。

    听到他的话,戴栎笑了,又或者那只是他情感剧烈波动时嘴角的一个习惯性的上扬,“我就知道。”他又叉了块水果。

    “但是,”季铭急忙补充,“但是还是有可能的,有可能这就是我们的小孩。”

    “多大的可能性呢?”戴栎嘴角的弧度又大了些,这个扯动让他脸上的肌肉都有些痛苦抽搐的样子。

    “一半,我是说,最高的可能性……”季铭的声音,最终还是低到他自己都听不清了。

    “一半,风险太大了点,不是吗?”

    “那你想怎么样呢?”季铭安静了一会儿,将问题抛回去。

    戴栎的眼皮垂了下来,他偏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两道阴影,自己怎么从来没看出这张脸和那男人的相似性?季铭放轻了呼吸看着自己的丈夫,等着他的最后审判。

    “我不想要,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是最好的。”

    “你不想要。”季铭重复了一遍戴栎的话,明知道会是这样,可自己的胸口怎么还会发痛?

    “是的,我不想要,我不想要一个连我老婆都搞不清楚父亲是谁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要我打掉它了。”说出那个词的时候,季铭觉得自己的小腹一阵发紧,那个还没有自我意识的胚胎,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将要遭遇遗弃的命运。

    一阵默默的点头,戴栎没再开口。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减轻冷酷气氛的话,他又安慰了季铭几句。

    “现在人流手术已经很成熟了,而且你还在孕早期,这时候流产对身体的影响相对来说不太大。我们目前的状况,也不适合养小孩……”

    “我知道,你是对的。”没有什么可以反驳他的,季铭拖起身子,想要给自己倒杯水,走到半路上的时候,他回头望着戴栎的背影问了一句。

    “我明天不用上班,我自己去医院?”

    “这周六我陪你去吧。”戴栎的回答在他走进厨房的时候才在身后响起。

    得知自己怀孕后在家里醒过来的第一个早晨很是奇怪,总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从那有些纷乱的梦里醒过来。今天不去画廊,呆在家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想起昨天给莉莉许下的承诺,还是请她吃顿饭好了。

    “吃什么?”莉莉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吃那家牛蛙火锅?”那家店子季铭和莉莉都盼着好久了。

    “你现在的状况不合适吧?吃个水煮鱼就好了。”莉莉的回答让季铭呆了呆,他现在的状况不合适,但他现在的状况也不会维持几天了。

    “就那家中明广场的吧,我在商场门口等你。”他半天没动静,莉莉开口结束了这场通话。

    出门的时候想着要不要打出租去,想来想去还是算了,用不着花这个冤枉钱。挤进地铁里,正是高峰,车厢塞得满满当当的像是肉罐头,一个孕妇在季铭后面上了车,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了一条空当,一个年轻女孩让她坐到了自己座位上。那不施粉黛的女人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滴,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肚子上,季铭的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他连忙转过头,去看车厢另一边的广告银幕。

    “怎么搭地铁过来,打个出租呀!”看见他从地铁站走出来,早已等在那儿的莉莉显得有些吃惊。

    “还没那么夸张。”

    “你别不当回事呀,这个时期很容易出意外的,我有个亲戚就是这样,吃着饭,孩子就流掉了。”

    坐进了包厢,服务员递上了菜单,季铭知道莉莉一向口味比较重,刚想叫一个鲜辣点的口味,莉莉却抢先点了个清汤的。

    “老板这下肯定要头痛了,我出国了,你又要生小孩,她估计得找个新劳动力了。”服务员退下了,莉莉笑着跟季铭聊起了闲话。

    “是。”她不会头痛的,因为我马上就要没有小孩了。

    “哎呀,可真是想不到呢,去年和你聊起这事,你还说一时半会儿不会要小孩的,一个年一过,孩子都装在肚子里了,果然戴先生还是有些等不及吧?”去年,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纪的事。

    餐厅送的小点心被端了上来,莉莉磕起了瓜子,她线条美丽的丰唇灵巧地吐着壳,“是男孩还是女孩?”

    “现在怎么会知道?”

    “说说你的感觉,你总有些感觉吧。”

    “我感觉不出来。”为什么要对一个注定会失去的东西投放太多感觉呢?

    “或许是因为是头胎,下一次就会有了,戴先生好像有很多兄弟姐妹。”莉莉用她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抹掉了嘴边黏上的瓜子壳,那鲜红的颜色映在季铭眼睛里,成了一团面目模糊的血肉。

    堪称平静地度过了周六前的日子,一大早就和戴栎开车去了医院,他丈夫选择了A城产科最权威的医院。挂了号,径直来到产科,听到他们要做人流手术,那个面容甜美的接待护士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递给他们几张表叫他们填。

    季铭坐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接过戴栎递来的笔,开始写这份能让他摆脱掉这个意外的文件。填好了姓名性别和出生日期,电话号码等一些个人信息,在妊娠时间那格填了七周,想了想又改成了八周。接下来一个空是“申请提前终止妊娠的理由”,是个有选项的问题。季铭看了看那几个理由,最后在“个人意愿”后面的小方框里打了个钩。

    现在的社会要堕胎,如果是出自个人意愿且身体条件允许的话,只需要接受手术的一方签字就可以了。季铭签好了护士递给他的那些协议,上面的字又小又密,他连看都不想细看。

    护士收回了表单,示意季铭可以进去等候了。戴栎被金属门隔在了外面,这是条空荡荡的长廊,手术室模样的房间外有一排座椅,有护士示意季铭坐在这里等一会儿。

    季铭原以为这里会是一个充满了痛苦呼声的地方,但现实却和他的想象搭不上边,这儿很安静。阴沉的天气,即使是白天走廊上也已经开了灯,他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甚至开始走神。门被推开了,却不是叫他进手术室的,一个年轻男孩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在隔季铭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了下来。

    “你也来做手术?”男孩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来找他这个视线里唯一的活人搭话了。

    “是。”

    “怎么?孩子不健康吗?”那人望见了季铭手指上的婚戒。

    “不,只是,不想要。”

    “哦,”男孩子往身后的墙壁靠了靠,“不过也是,养小孩子太麻烦,即使结了婚也不想要孩子的大有人在。”

    “你呢?”护士老不来叫,季铭决定把这个有些怪异的话题继续下去。

    “我?”男孩笑了,露出一个小酒窝,“我也和你一样,不想要,但我这都是第二次了,上一次是孩子有些毛病。”

    “你结婚了吗?”

    “单身。”男孩摇了摇头,“我男友的孩子,他现在不想结婚。我也不想当单亲妈妈。”

    “手术是什么样子?”询问他人的感情问题很不得体,季铭换了个话题。

    “我上次不是在这家医院,不过我觉得应该都差不多,就是进去先给你做点检查,然后你躺到那个手术台上去,吃几片麻醉片睡一觉,跟着醒过来,这次的麻烦就解决啦。”

    男孩刚说完,护士就叫起了季铭的编号,季铭起身走进手术室,看到他给自己做了个“祝好运”的手势。

    上一个病人已经离开了,应该是从手术室的另一个出入口,那些器械已经消过毒了,季铭没有看到血迹,也没闻到血腥味。戴着口罩的医生示意他先坐下来做一些术前检查。

    “手术后不要吃刺激性食物,也不要急着过性生活,最好休养个两三天,上这儿复查看看情况。”医生边给季铭量血压,边对他唠叨着注意事项。

    “这是什么?”眼前有一块屏幕,似乎正要播放什么影片。

    “这个?手术过程的动画示意图,可以不看,就是放在那儿防止有些较真的人来找茬的。”医生检查完毕,递给季铭一板药片,“药物麻醉,先吃两颗,五分钟后还没有被麻醉的感觉,再把另两颗也吃了,有微麻感了就按这个按钮,我们再把你带到手术台上去。”医生递给季铭一个红色的按钮,看起来很像那些老电影里拍的能毁灭世界的按钮。

    穿手术衣的身影进了里门,屏幕上的影像开始播放了,季铭先往嘴里放了两颗药片,等待着被麻醉的感觉来临,他不想看那个屏幕,但眼神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上瞟。

    一个没有面孔的人,张着腿躺在那个形状有些奇怪的手术台上,动画转成了它的侧面图,下腹部被处理成了透明的样子,一个生育囊,里面有个胎儿,金属质感的仪器,从那人两腿间的洞穴处进去,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胎儿,仪器调整好角度,开始工作了,不一会儿,那个有大脑袋的胎儿就变成了一团稀烂的肉,接着被另一件仪器从那人体内清了出去。画面切换到了文字,是那几点医生说过的注意事项。动画很短,不到五分钟,播完后又跳到了开头的样子。

    季铭坐在那儿,看着又一个大脑袋胎儿被捣成了碎片,他觉得自己本应该失去知觉的小腹又开始发紧,“砰”的一声,什么门被关上了,季铭听过这关门声,好多年前,被他叫做母亲的女人就是用这么一声,把他从她的世界抛弃了。

    “还没感觉么?把剩下两片吃掉吧,这个没有什么副作用的。”医生回来了,冰冷的眼睛从口罩上看着他。

    “那个,”不要这样,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想干什么?戴栎不会喜欢你这么做的,你要让他讨厌你吗?那个你在世界上最渴望得到他的爱的人?

    “怎么?”医生亲切地问季铭。

    “我,”屏幕上的动画又播到了手术进行中的画面,胎儿和血肉的浆糊,“我不做手术了。”

    “你确定?”医生流露出了一些惊讶,但在得到了季铭肯定的回答后,他很快就恢复了专业的态度。

    “那么在这儿签个字吧。”一张新的协议被递给了季铭,“如果你觉得写不了字的话,按个手印也行,这里有油墨。”

    季铭签了字,医生也在那张纸上划了几笔。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但我建议你最好在这里等等,等麻醉药效过了再走。”

    “我还是走吧。”季铭站起身来,想往门边挪去。但他很快被叫住了。“出口在那边。”医生指着里间。

    从手术室里出来,是一条没什么人的走廊,只有清洁工低着头在打扫卫生,慢悠悠地走出了医院大门,拦了辆出租车报上了家的地址,真奇怪,虽然有些乏累,但身体并没有失去意识的迹象。开了门坐在沙发上,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中看着墙上的那张结婚照,季铭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