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春来何事最关情,小楼睡起倚云屏。
六 春来何事最关情,花护金铃,绣剌金针。 小楼睡起倚云屏,眉点檀心,香濡檀林。 云氏尚未开口,倒先被雨青瞧见,嗲嗲叫一声“娘”,尾音拖得老长。顾氏只有一子,没有女儿,听了这样娇软唤声,也不由羡慕起来。 云氏赶几步走到床前,问了奶娘几句,然后坐在床头摸一把雨青额头又探一探颈后,悄悄叹口气把夏被掖紧实了些,然后拨着雨儿额前碎发道:“你姑姑和表哥来看你。乖些不要再胡闹了。一会再睡一觉,不要总缠着奶娘给你讲故事。哪来那么多故事……” 云氏尚未说完,雨儿听说表哥来了,“噌”地一下小兔子一般弹起上身,就往母亲身后瞧,“表哥”两字尚未出口先打个喷嚏。云氏无语,赶紧将她按回床上,严严实实裹好了嗔道:“什么‘表哥’!看你这样淘气,生病了还不老实,表哥才不和你玩!”说着也就回头笑望寒琅点头,让他上前。 寒琅从命走到床前,雨青躺在床上望着他,眼睛闪亮,嘴角噙笑,腮上却是绯红。他不说话凝神望着她,能觉着她呼吸浮浅,微微带喘。云氏让丫头给寒琅移个墩子在床前坐了,笑道:“看看,雨儿看见表哥就高兴了,省我们奶娘多少事。”说着回头向奶娘道:“妈妈不要小气,以后月钱分一半谢表少爷如何?”奶娘陪笑着说:“只要小姐快些好,我情愿全给表少爷,只怕表少爷看不上我那几个子。” 寒琅只认真瞧着雨青,总没听见后面说话,一会轻轻问她:“可是觉得躺着不受用?”雨儿点一点头,寒琅回身向云氏道:“上禀舅母,表妹息短气促,躺着恐怕更难受,能否将表妹上身垫起来些让她靠着?”云氏吃惊,望一回寒琅,又低头轻轻问雨儿,可要起来,雨儿点点头。云氏听了回头望着顾氏,两人吃惊对视无语。之后云氏依言扶起雨儿,在她身下多垫了些软枕,放她靠回去,再盖好锦被。 寒琅在旁瞧着,等云氏安顿好,默默伸手扶住雨青后颈,将最上头的靠枕向前推推,又将雨青放回枕上,果然脑后枕头高了些,眼看雨儿神情比先前自在不少,望着寒琅只是笑,寒琅也笑了。后面两个做娘的纳罕无言,云氏拉了顾氏道:“让他们一处待着罢,咱们到外间说话,我自个都觉得自个碍眼。”说着吐了吐舌头。 云氏挽着顾氏手走出房去,问顾氏道:“你们寒儿自来便是这般?” 顾氏也不甚明白,道:“他自是从小细心些,可也没见过他这样。真是奇了。” 云氏咋舌,“我家雪儿要能得你家寒儿一半……” 顾氏笑道:“都像这般有什么好,‘百无一用是书生’。你家雪哥那般勇武,比他父亲还厉害些,你的诰命夫人是封定了。” 顾氏这么一说,云氏认真叹一口气:“天天看着夫儿把人头悬在腰上别着,这什么诰命夫人不要也罢。”顾氏听了也是无言。 屋中寒琅同雨青无言相对好一阵,雨青只是噙笑相望,一会又咳嗽起来,寒琅回身倒了一盅白水,试过冷热,递在雨青唇边,雨青就手喝了两口。寒琅转身搁开茶盅又坐回来,雨青忽然道:“表哥吃果子!”寒琅笑着摇摇头,雨青又说:“表哥吃点心!”寒琅也摇摇头,问她,“表妹要吃么?”雨青也摇摇头,两人又都默默,却不觉尴尬,寒琅自也纳罕。 雨青抬头又道:“表哥念书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寒琅听了犹豫:“你听的那些故事和歌儿我都不会。” “我不要听那些,就听表哥平日念的!” “我平日念的?那恐怕不大好听,你不喜欢。” “我就要听那个,我喜欢听!” 寒琅苦笑,“那你听好了,不好听可不许抱怨。”雨青点点头认真等寒琅开口。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眼见雨儿眉头蹙起,寒琅偷笑,却装不知,还接着念:“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雨儿终于忍不了了,“这是什么!果然不好听!不要听了!” 寒琅憋着笑不念了,又说:“那妹妹还想听什么?” 雨儿想了想,“要听故事!有仙人和妖怪魂灵的故事!” 这却难了,寒琅虽也读过些夜雨秋灯之类,但上头故事大多十分吓人,甚而有涉狎邪,怎好讲给表妹听?低头思索一阵,忽然想起一篇,说声“有了”,而后徐徐道来: 从前有个姓许的网师,打渔为业。他每晚去打渔时总要带酒去饮,饮前往往先筛一杯酹在河中,说:“河中溺鬼得饮。”别人打渔收获不多,他却每夜满载而归。 有一天,网师刚在自酌,一个少年走来,徘徊在侧。网师便邀他同饮,少年谢座入席,这夜竟无所获,网师颇为失意。少年却说,我到下游为你赶鱼!说罢飘然而去,一会果然来了一大群鱼,一网得了十数尾。 网师高兴相谢,欲送鱼给少年,少年不受,说,屡次叨扰好酒,区区何足云报?如若不弃,当常来与君共饮。从此以后,网师同少年夜夜如此捕鱼饮酒,逍遥快活。 这样过去许久,有一天少年忽来向网师辞行,语甚凄楚。他说,我本是醉后溺死的水鬼,从前你捕鱼所获甚丰,都因我为你赶鱼。可如今终于有人来接替,我就要投胎去了。网师很伤心,但筛酒敬他说,且饮此杯,不必伤怀。虽然以后我二人不得相见令人悲伤,但你得解脱,我该贺你才是。 谁知所谓交替之人,竟是一位怀抱婴儿的女子,少年不忍,最后还是救了妇人上来,于是二人又像从前那般捕鱼饮酒。 雨儿眼都不眨,听得认真。至寒琅讲到二人又得像从前那般相聚,高兴得笑起来,夸说这样才好。寒琅接着说: 就这样又过几日,少年又来作别,说,之前一念恻隐,果达帝天,感我善念,封我做邬镇土地,明日就要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网师犹豫道,人神殊途,路又遥遥,如何能相见呢?少年却劝他勿虑,一定请往来探。 网师终于依言去了邬镇,不想当地居民皆得土地托梦,人人围看款待,皆出酒食,且以厚礼相赠。网师去了土地祠祭祀少年。他说,自与你分别后,梦中且难相忘,为此远道来赴昔日之约。又蒙你托人款待,感之不尽。惭愧此身并无厚礼可赠,仅有薄酒。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说完酹酒在地。 顷刻一阵旋风起于神座之后,许久方散。当夜网师梦见少年,衣冠楚楚,与旧大不相同。少年道,劳你远道看我,令我喜泪交并。如今身任微职,不便相会。咫尺河山,心中实感凄怆。你回去时,我必来相送。 故事到此,雨儿流下泪来,无声啜泣。寒琅拿起枕边绢帕,替雨儿拭去泪水,接着讲完: 网师离去那日,身边忽然刮起一阵旋风,跟了网师十余里。网师对旋风再拜说,君请珍重,不劳远送。君怀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需故人赘言了。旋风又盘旋许久才离去。后来见到邬镇的人,都说土地神灵验,远近皆知。 雨儿听得大为伤感,哭起来,问寒琅:“就让他们一直相守、共饮河上不好么?” 寒琅一边替雨儿拭泪,一边说:“自然是好的。但人之聚散自有天命。挚友业满劫脱,得以成神,正宜相贺,悲乃不/伦。怎能为自己愿两人常聚,就阻拦挚友的好事呢?” “可若是雨儿,宁愿不做土地。能同喜欢的人长相聚首,做个鬼又如何?”寒琅擦泪的手一滞。他初看这故事也大为感伤,心有不甘,所以才一直记得。只是年纪大了几岁,毕竟懂事些。 雨儿这番感慨,寒琅未必没有,却已知其“不/伦”而不许自己这般想了。如今听雨儿毫无顾忌地说出此等童稚之语,不知为何,心中暗生敬佩,却也生出恐惧,莫名地为雨儿悬心担忧,只想用上所有力量,但愿能护住雨儿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