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骑马弯弓随你去,红绡帐中得依我。
二十三 骑马弯弓随你去,红绡帐中得依我。 这几日云夫人又是一番不可开交,事关机密,支使不得云凝,忙得焦头烂额。雪苍到家那日,甫入得衣堂,尚未厮见,老太君一把将他抱住,老泪纵横,唤着孙儿哭他可怜,心疼不已。 雪苍负伤之事家中诸人皆已知晓,长洲府衙敲锣打鼓将贞节牌坊立在门首,如何还瞒得,云夫人和盘托出,家中诸人不免大哭一场。 老太君哭完他孙儿,又哭她儿子多年辛苦,哭顾家上下数代子嗣艰难、顾家儿郎不易,哭完顾家又抱着云凝哭,说委屈了她、对她不住,一堂之内呜呜咽咽,惨不忍闻。 雪苍忍耐不得,笑劝祖母,“都过去了,如今孙儿身强力壮,一点残疾不曾落下,正该大贺几日,何必再哭。”老太君深以为然,兴致高涨,命云夫人将金陵最好的昆班请来,连唱三日。 诸人好容易收了泪,雪苍这才一一拜见,给祖母、母亲磕头,云夫人望着儿子,也是心酸,红着眼圈忙搀起来。雪苍又向几位老姨奶奶、夫人请过安,才望见左边下手两名年轻女子紧挨着,一人立着,一人坐着。立着那人丰润些,也更妩媚;坐着那个则纤弱些,更显超逸。相仿的年纪,水葱似的,红着眼圈望着自己这边,拉着手,不时低语几句。 方才看祖母抱着丰润些那位哭,想必就是为他娶的云家表妹凝儿,那么坐着那位就是自己亲妹雨青了。雪苍随父参军时雨青不过四岁,其后他极少回来,妹妹面目已然模糊,望着眼前神仙似的女子,他怎样也无法将她同幼时抛接掌中的小雪团联系在一起。 雨青主动立起身来,走近了些,福一福身,道句“雪苍哥哥安好”。雪苍还了礼,问妹妹可好。雨青答完抬眼对上雪苍,问他如今伤口愈合得如何,长洲潮湿,筋骨可会酸痛。雪苍一怔,她如何晓得这些,妹妹心思怕也太细了些。忙笑答已全好了,并无妨碍。 雨青转身拉了云凝推在雪苍面前,笑说,“哥哥还有一人要拜,猜猜是哪家的妹妹这样标致?”云凝立刻红了脸,埋怨一句“妹妹不要拿我玩笑!”言下之意,已是夫妻,怎能称作妹妹。她也这才得了机会仔细打量她的夫君。 雨青所画自然肖似,然而画上已是近十年前的雪苍,还是一副少年模样。如今云凝眼前之人诚然已入盛年。雪苍省亲自然不着甲胄,亦是道袍纱冠,宽衣博带。然偶一扬臂弯腰,亦能看出后背宽阔、筋肉扎实。他脸上轮廓硬朗,同雨青不同,是一副剑眉星目,鼻骨挺括,薄唇微抿,显着几分冷峻毅然。尚不曾蓄须,鬓角到下颌隐隐发青,肤色微深,久居塞外,脸上稍带些风沙印迹,更显豪上雄爽,一笑起来,眼角笑纹隐隐,令人觉着熨帖安心。 云凝红着脸看了一会,也福了福称他“少将军”,雪苍认真还礼,口角噙笑,却称他凝表妹。云凝愣住,不知他何意,雨青听了倒似颇合心意,望着云凝促狭一笑。云凝心中疑惑,却不好问,只得搁过。堂上又说许久闲话,过午方散。 午宴后,云夫人私下叫住云凝,同至房中,细细相告。她的顾少将军十分不满父母为冲喜娶她过门,觉得亏待了她,不肯承认那场婚事,才以兄妹相称。待再过几日,要择吉同她正式洞房,再称夫妻。云夫人说着袖中掏出一张礼单,上头密密麻麻列着首饰、茶绸甚至鸡鸭等物,道:“这是雪儿给你补的聘礼。那时仓促,虽也办了,未经他手,他不满意,这是又亲备下一份。” 说完,云夫人转身从里间捧出一把琵琶,紫檀头身,象牙轴相,琴背整面镶嵌牙雕,正面饰以螺钿云纹。云夫人双手捧与云凝,“雪儿听说你擅长此道,特意寻高明师傅做了这把紫琴送你,算作定情表记。你可再细想几日,若于他无意,他今后必定视你为亲妹,以礼相待,奉养一生。若你有意另嫁,他愿陪上双份嫁妆送你出阁。” 云凝尚未听完已红了眼眶,低头拭泪。云夫人手覆在云凝手上,“是难为了你,这样也好。” 云夫人如今事已办妥,侄女面前说得体面。前一阵子为儿子这番麻烦要求,着实狼狈不堪。顾少将军还露着后背趴在伊州时便埋怨父亲“糊涂”。待伤势转轻,悄悄写下一封长信回家,同样写明云夫人拆阅。三尺长信洋洋洒洒,看得云夫人直皱眉头: 雪苍从娥皇女英写到当朝徽州的牌坊,历数贞妇之苦、陈说“冲喜”荒唐害人,顾家既亦诗书立家,如何能不懂道理、行为荒谬。他与云氏表妹自幼不曾往来,表妹连他高矮胖瘦都不知晓,那时他又生死未定,家中竟要她下嫁,行事无礼、折辱门楣。 云夫人看得眼睛翻白,她竟不知雪苍还能写出这样文章。若他幼时肯在文章上多用些功夫,这时恐怕已入翰林,哪里至于被马蹄踹上,还需自己操心受累为他寻这救命儿媳,他倒有脸批评。 牢骚归牢骚,信末所求之事,云夫人还是依了雪苍。雪苍问及云凝身量如何、平日喜好,事无巨细,从头问到脚,云氏一一作答,一套聘礼及那把琵琶皆由雪苍亲自料理,待云夫人见到东西,也生感叹,高高兴兴替小夫妻筹备起来。 二人洞房要重新布置,云凝暂时搬出,同雨青睡在一处。雨青倒高兴,拉着云凝笑道,“这回我真能叫几日凝姐姐了。”云凝收下琵琶,转将自己原先一把黄花梨的送与雨青。 这几日无事,闺中同雨青作伴,多教了她几首。两人偶尔相携同游,花园里、廊檐下,不免碰上雪苍,雪苍亦不时借探望雨青之名上楼,来了便找些闲话与云凝搭讪,云凝脸红,却自然答对,不大躲避。 及至“再婚”当日,并无外客,只是家宴,亦简单拜了祖母、母亲,雨青学下许多说辞,主动请缨做了一回喜娘,说了大堆吉利话,从催妆直跟至洞房,热闹一阵才罢。 家中除去两个孩子及云凝,都是些老奶奶、经年的夫人,洞房之事对她们早如隔世,如今再看这阵热闹,难免想起当年,半是喜欢,半也心酸,原先觉得雪苍荒唐多事,如今却都感慨赞叹,交口称善。 人终于散了,喜帕已揭过,雪苍云凝坐在床上。喜床并不曾依例铺撒红枣、桂圆等事,而是洒满了相思红豆,盈盈闪闪,红艳一床,起坐时便听沙沙作响。云凝抓了一把相思子在手掌,另一手拿红指甲一粒粒拨着,低头笑道:“人家撒些红枣、桂圆,新娘饿了还能吃些。夫君撒了这一床红豆,吃又吃不得,坐还坐得硌腿。夫君可是要害我?”说着抬头笑望雪苍。 雪苍正色向云凝道:“寻常人撒那些,不过为求子。我家子嗣单薄,想来家中亦不免反复陈说此事,将香火担子压在你身上。我却不愿你一直惦念此事,你来顾家,过得是你自己日子,不过是我有幸共你余生,”雪苍说着也捧一把相思子,倒在云凝掌中,“你只记得我心中有你,也愿你心里有我,便够了。” 雪苍又说:“那时我昏睡军中,不知父亲如此行事。虽说婚姻向来父母之命,但怎能叫你如此委屈为我冲喜。如今那牌坊立在门首,每回看见我便觉着是在骂我,提醒我对你不起。我想了许久,如今木已成舟,即便你不愿嫁,我亦不能将你退回。若我送你回家,世人必定以为你德行有亏被我休离。左思右想,只能留你在家,兄妹相待。如今你既愿嫁我,我发誓,你的委屈便到此为止了。今后无论朝中事、家中事,但凡我在,绝不让你为一人一事委曲求全。” 云凝家中教导自来是父母之命大过天,虽说让她嫁个生死未卜之人她亦委屈,却不像雪苍看得这般重。雪苍说出这番话,云凝心中大暖,暗叹自己毕竟命数不薄,深深敬爱雪苍,生出缠绵情意,无言挨上他胸膛。她轻声道:“那我现在便要夫君依我一件。”雪苍爽快答应,云凝道:“把这一床相思子挪去别处罢,硌人得很,如何睡得?” 雪苍大笑,连着床上相思子,抽出一层锦褥,甩在地上,相思子洒落金砖,噼啪作响。雪苍捞了膝下抱起云凝,搁在床上,撂下纱帐,边吻着云凝一双含笑樱唇,边背手去脱自己衣裳。还剩一层里衣,云凝手环在雪苍腰上,摸索间隔衣触到雪苍疮疤,觉到凸起硌手。 云凝双手抵在雪苍胸膛,将他推开了些,问他,“可能让我看看那时的伤?”雪苍一笑,解下里衣,将背露给云凝道:“论理你是有资格看,就是此物骗你嫁我的”。那一道伤疤狰狞丑陋,从右肩直拉在左腰,背上靠右另有一处伤疤,如今伤痕颜色已淡,却仍有些暗红,愈合处比周围凸出好些。云凝看得心惊肉跳,流下泪来,手轻轻抚在雪苍背上问他:“如今还会疼么?这种伤可会反复发作?” 雪苍听见云凝哭腔,急忙套上里衣,遮好疮疤,回身抹去云凝面上泪水,笑道:“好全了,并不曾再发炎,应是不会再发了。” “当真?同没受过伤是一样的?”云凝还是眼泪汪汪。 雪苍仍是笑,“不过阴天下雨有些酸疼,同上了年纪之人雨天筋骨疼痛是一样的。没什么大不了。” 云凝一怔:“长洲这般多雨,不是半年都要疼么?到梅雨时如何了得!” 雪苍无奈一笑,“怕是不能身老长洲了。夫人喜欢何处?不如现在就想想,日后我们一同挑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余年。”说着侧首认真思忖一阵,“扬州如何?干脆回夫人故乡,每次到扬州皆是路过,我还从未好生逛过扬州。” 云凝垂下柳眉摇摇头,“扬州雨水亦不少,恐怕不行。” 雪苍哈哈一笑,将云凝揉在怀中,“日子还长呢,凝儿慢慢想,天下之大,岂能无我容身之处?王土之内,四海皆可,王土之外,待我打将下来,亦无不可。”说着在云凝颈上啄下一口,“倒是春宵苦短,夫人明日再想如何?”说着一件件卸去云凝红袄、中衣,露出猩红主腰。雪苍两臂撑在锦褥上,咬住云凝樱唇,收臂向下压去,将云凝压在身下躺倒。 他含笑望着云凝,唤声凝儿,左手撩一把云凝碎发,头埋在她颈项,手就要往下探。云凝这时忽将雪苍又推开些,雪苍不解,怔怔望着云凝,云凝左臂施力将雪苍向右推去,自己撑起上身亦向右转去。雪苍不知她何意,并不相抗,由她推倒,她竟翻身跨在自己身上。 雪苍愣了一回,笑起来:“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回了肃州,骑马拉弓还不是都做得?” 云凝玉手压在雪苍胸膛,乌亮长发洒在雪苍面前,“骑马弯弓随你去,红绡帐中得依我。” 雪苍望云凝一阵,猿臂一伸,将云凝捞了拉在胸前,爱怜极了,叫她“我的凝儿”。 长夜高烛,春宵帐暖,横竖已把早起拜公婆之礼省了,二人次日睡到日上三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