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含泪向萧郎,阿爷将奴诓,奴命已不长。
二十五 含泪向萧郎,阿爷将奴诓,奴命已不长。 虎丘吴地盛景,闻名千载,自不必赘述。顾家虽包下云岩寺,毕竟不能将整座虎丘包下,从山门往云岩寺路上,仍是游人幢幢,家中男子仆妇等皆下车马步行,只几位夫人小姐仍乘软轿。 希孟同雪苍在试剑石旁驻足观看许久,谈起制剑、火器等事,兴致高涨。又行过剑池、鹅涧,千人石上果真游人如丛,熙熙攘攘,如在闹市,直至入了云岩寺才得清净。父亲就在轿外,雨青不敢掀帘观看,只在试剑石那时稍稍向外望了一眼,虽是来了一趟虎丘,倒如同不曾来过。 入寺后方丈亲自携游,先在正殿拜过诸佛菩萨,再入塔内随喜。雨青于观自在大士面前焚香叩首,求了六枚金符,祖母、父亲、母亲、哥哥、嫂嫂各一枚,余下一枚自己收着——待明年春时,要给表哥。各处随喜已毕,老院主请希孟父子入方丈用茶,各位夫人小姐则由个七八岁的小和尚领至内院一处幽僻殿堂歇息。 歇了多时,茶已换过两遭,仍不见方丈中动静,祖母同母亲看着气定神闲,雨青生疑,父亲哥哥满身血腥气,如何能同方丈谈讲这许久。云凝怕雨青无聊,偶尔同她闲话几句。 又过一阵,方丈亲领另一班女眷含笑入室,对顾老太君合十一拜,道是恰巧京中李阁部一家南下赴茶陵祭扫,路经长洲,今日凑巧游至虎丘,陋寺狭小,却不好拒之门外,只好求顾老太君行个方便,将就同座一时。话说得体面,李阁部现任文渊阁大学士,是新帝跟前红人,自然不能得罪,顾老太君含笑让阁部母亲上座,老夫人推让一阵,各自安坐。 云氏夫人同阁部夫人两人座上闲谈,言及因何至此、一路行程等事,阁部夫人说原是李阁部本籍在茶陵,但一向人在京中,祖籍竟全没去过。如今趁官中得空,听原籍处家人说坟茔经年,土渐渐平下去了,于是便起意回乡祭扫,正好重整坟茔。在长洲停几日,过后还是去南都,换船由长江北上。 说起祖上旧事,二人感慨一阵渐渐就聊到家中人口、子女上,阁部夫人盛赞雪苍将门虎子、光耀门楣,不像她家几位公子,至今才有一人入翰林院,另两个一个十八、一个十五,黄口小儿,只会玩闹,叫人惭愧。云夫人笑说阁部夫人太谦,李阁部才高八斗,家中公子自然学富五车,登科及第是迟早的事。 话到一半,阁部夫人忽然抬头,正望见云凝、雨青,道:“哟!我眼拙了,这是巡台家两位小姐?真是一水的美人!”凝、雨二人低头不语,云夫人笑道:“哪里,右边是小儿媳妇,左边这是家中独女,让夫人见笑了。”说着将雨青拉至阁部夫人面前,对她说一句:“雨儿,叫人啊!” 雨青违拗不得,福一福身,道:“雨青见过阁部夫人,夫人万福。” 阁部夫人满面喜色,将雨青从头到脚仔细瞅过一遍,拉了她双手在面前,认真端详一阵,摩挲着,向云氏笑道:“到底是南边女孩子细嫩,瞧这手皮儿!”又向自己几个侄儿媳笑道:“比下去了!”说完拉着走到李老夫人跟前。下人这就拿了软垫来,雨青只好跪下,给阁部母亲磕了头,口称老太太万寿安康。 李老太太拉住了,戴上花镜,也是一阵仔细打量,笑得合不拢嘴,对她媳妇道:“前儿还说画像画不成,这样标致的丫头凭他怎样的妙笔如何画得出!倒还是亲眼见上一回得好!”说着紧拉了雨青在身边,问她多大年纪、平日在家都做什么、喜食何物等闲话。雨青随口作答,心中雷轰电掣,怒意翻涌,直忍得头昏。 将近午膳时分,方丈那边传过话来,希孟、李阁部要来这边拜会两位太夫人。诸人就要躲避,云、李两位夫人忙拦住了,说是庙中狭小,何必多事,本是两位老爷而已。雨青归坐,脸色苍白,气得双手冰冷,指尖微颤,紧低着头。 不多时,顾、李两位老爷相携入房,分别向两位太君请过安,左右两边坐了,也闲话些家常。雨青心乱如麻,也不曾留心房内诸人说些什么,直到母亲叫她名字,催她去向阁部请安。雨青浑身发颤,强忍着低头挪到上手,福身下拜。 李阁部忙让她起来不必拜,笑问:“名字是哪两个字?” 雨青答道:“雨过天青。” 李阁部大笑,“好!好个雨过天青!可曾读过什么书?” 雨青略一思忖,壮足了胆子:“粗粗读过、。” 李阁部略显惊异之色,扭头望一回希孟,又问:“女则、女诫一类不曾读过?” “读过。” “那便是读过不喜欢了。”李阁部捋须望一阵雨青,希孟掌心出汗。李阁部忽而大笑,向希孟道:“毕竟吴地人文荟萃,巡台的小姐果真神情散朗,谢姑遗风!妙哉!”说着腰上抽出折扇,解下扇上红色玉坠,双手捧了向雨青道:“仓促间不曾备得表礼,这是圣上前日所赐古琚扇坠,冬日玉身温润,握不冰手,姑娘莫要推辞,权作今日初见之贺。” 雨青转头向父亲,希孟略一颔首,雨青双手握紧了,指甲掐在掌心,强稳住手上颤意,才举手过顶,接下了,恭敬收好退下。李阁部展开折扇摇了几摇,向希孟一笑。 两家一同在寺内用过素斋,又闲话一回才说要散。希孟留下,邀阁部同去阳澄湖再聚,由雪苍护送李家眷属至寒山寺外归船,顾家一行则由管家伺候入城。雨青自见过李阁部后,不发一语,面色苍白,席间推说不饿,一口也不曾吃。 两家一同出得虎丘,由软轿再换大轿时,雪苍恰巧瞥见,雨青无人处神色郁郁,面上全无笑容,脸色青白,暗思不妥,悄悄嘱咐云凝几句,来不及细说,先去了。 雨青几乎不知自己是如何到家的,采桑一直在旁叽叽咕咕,她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采桑直抚着她胸口。到家后雨青草草向祖母、母亲拜了,说身体疲倦,先回房去了。说完也不顾母亲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云夫人以为她车马劳顿,让采桑跟好,由她去了。 雨青提裙疾走,几步跨上阶梯,推门进房,采桑跟入房中,关上房门。雨青立在次间书案前,一语不发,胸前起伏,气得眼都直了,愣愣望着面前笔架。呆立一阵,忽然记起一事,怀中掏出方才所得扇坠,狠命砸在地上,那古琚质地坚硬,确实上品,摔这一下,丝划痕也无。 采桑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小姐,说使不得。雨青不理,抄起桌上歙砚,举高了又向扇坠砸去,不曾砸中,一方砚台碎作数块。 雨青愈想愈气,今日一出,显然是父亲同母亲早商量好的,因她不肯画像,干脆将对方长辈约在虎丘,诓她去给他们亲自相看。阁部夫人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连皮肤都细查验了,就差捏开了嘴看牙口了。给一家奶奶太太看过还不算,竟还拉“准家翁”亲来查问。 这算什么?教坊进倌人么?富商买小妾么?竟还有父母如此上赶着,将女儿货物似的拉在别人面前,让人挑拣。雨青自思一个千金小姐,本对他家无意,凭什么要被对方一家挑拣了去?自己早已表明心迹,父亲为何还要硬逼她就范?一家人竟商量好了骗她至此,全不顾她心中所想,雨青身感奇耻大辱,早晨母亲着意打扮自己的样子、阁部夫人抓牢她手时那挑拣品评的神气,今日种种涌在眼前,气不可禁。她双臂搭在桌案上,左右横扫,将桌上笔墨纸张尽数扫落地上,房中一阵噼啪乱响。 采桑赶忙先将扇坠捡了,再去收拾,雨青双手撑在案上,面色惨白,蹙眉不语,胸中一阵血气翻涌,一忍再忍,立了一会,忽然喉间呜咽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在案上,房中丫头全吓傻了。 采桑急唤句小姐,扔下手上物事,跑上前抱着雨青。雨青气力全失,跌坐地上。采桑跪在当地将雨青扶在怀中,雨青仍一口一口呕着血,采桑哭着拿帕子去接,帕上、手上、衣襟上、地上,猩红一片,触目惊心。 云凝进屋时正见雨青咯血在案,当场吓呆,腿一阵发软,过了片刻强定心神,见一屋丫头只是哭,对浣纱急道,去请太太、请大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