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琴焚鹤煮
二十九 琴焚鹤煮 夜深人静,小厮将怀瑜的药熬成浓浓一盏,递与寒琅。寒琅亲奉在父亲面前,盯着父亲全吃下去。来时堂伯父正要离去,面色铁青,与寒琅撞个对面,叹口气,拂一把衣袖,出门去了。 堂伯父是来逼父亲给天子上表认错的。在他眼中,怀瑜同帝王置的这口气仿佛一把利剑,悬在宋家头上,随时就要落下,将一家头颅砍尽了。怀瑜跪受府学已有三月,每隔一旬,知州便亲至宋家询问怀瑜的请罪表可得了。宋家家主月月逼、日日迫。 寒琅知父亲不会写。同堂伯父不同,他不怕父亲不写,更不怕头顶那把天子之剑,但他怕父亲心生死志,怕父亲不肯吃药。每一日、每一盏,寒琅都要盯父亲吃下去,剩一滴也不肯走。 药,怀瑜还是吃的,并不同儿子相抗;府学怀瑜也是去的,垂手静听,不见喜愠;家主来了,怀瑜亦以礼相待,不加辩驳。 儿子走了,他立在窗前,夜凉如水,只闻秋虫鸣声凄凉,月光撒入室内,怀瑜的手就在月光下,修长惨白,微微地颤。 他回身行至案前,提笔写下一幅字。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望一阵,拿起揉了,提在烛前点燃,就在手里烧尽了,手扶在案上。 胡生门外揣手看着,这人不过熬蜡罢了。再熬一阵子也就燃尽了。一室幽兰香气,这人身上也是,那孩子身上也是。胡生想起那年的云台山,一阵恍惚。司马昭那把刀下,琴焚鹤煮,这仇他至今记得。 偏是有这样一群人,又香又净,不染纤尘,玉树生堂前,结局却总是一样的。千年前是,千年后仍是。司马氏那一刀狠狠扎在胡生心上,他至今不能忘却。看着宋家父子记起旧事,胡生一刻也待不得,转身回了雨青屋顶,变回原型盘好了将下巴枕在身上,嗅着雨青睡梦香软气息,呆了一夜。 梦仍不过是噩梦,寒琅总是寻不见的,逃家总是被捉住的;被父亲扭上楼阁,被母亲捺入花轿,西厅的人一刀捅在寒琅身上。倔丫头似乎快不行了。 省信每日来诊脉,连他都忍不住要劝。“小姐仙姿出世,老夫妄自揣度亦是存仙缘道心的。岂不闻天道自然,无善无恶、无喜无憎。况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小姐心事既已无救,强之何益?成者自然成,不成者强之亦不成,这番道理我猜小姐是解得的。” “既是如此,我命该绝,先生何必相强。” 一句话塞得省信胸中憋闷,就要同雨青争吵,想着她病沉,强逼自己忍下去。雨青却隔帘又道: “雨青知先生一片好意,心中十分感激。先生所言自是正理,雨青相信。雨青亦知自己这般放不下是痴愚不通。然而奴心匪石,便晓得那道理是道理,人心岂如磨盘,推之则转?且奴自甘愿为此舍去性命,不愿毁去当日初心。” 省信深叹一口气,喃喃自语:“这样执拗之人真于我有道缘?可是我导引之术修歪了……”沉思一阵,亦无法,说一句“小姐好自为之。”转身离去。 这个叫省信的已有了些修为在身上,胡生一夜过去心境才好些,呆瞅省信一眼。他去后,胡生再低头去看雨青,这番相思难成,日夜磨折,着实有些危险了。 胡生打起些精神,换了化形,强将昨夜心思又赶出去些,心中笑道,这等事还要我救苦救难胡大仙人来。边想着,隐着身形踱入雨青房中,手掐指诀抵在雨青天心穴,将自己真元化作元气注下一些。雨青顿觉一股暖意自眉心灌入,直冲心肺,痛楚大减,身上也多了些气力,舒坦极了。 此法不过治身,却不能疗心。雨青生意已减,由她如此,不过几日仍旧将元气耗尽了。胡生思忖一阵,他却没有强改人心性的本事。很伤了一番脑筋,想出一法,从此施起控梦之术,将雨青梦中那些寻不到、逃不得、成不了的改了,夜夜美梦,花好月圆,果见雨青心境好转,元气亦消耗得慢了许多。 省信见雨青忽而好转,以为自己那番话起了作用,十分得意,停了自己吃的去火药。 弹指间又过半月,雪苍假终,就要北上。云凝有意跟随,却怕家中事务繁杂,雨青还病着,她若去了,留云夫人一人照管,实在辛苦。云夫人看出,却劝她不必忧心家中,若愿随军,便随雪苍走罢。家中已有她守着活寡,这些年过来,木已成舟,不习惯也习惯了,何必多留一人受苦?看他小夫妻新婚燕尔,焦不离孟,不让她去亦太可怜。 九月下旬,家中设下秋宴为雪苍夫妇饯行,自然少不得湖蟹,雪苍多年不碰此物,十分想念,吃了好些。云凝也陪吃一个,其他人或有吃完整个的,或随便吃半拉,独雨青一口沾不得,又想着哥哥嫂嫂就要走了,家中再没了同她一般大的伙伴,只觉心酸,抚着牙箸低头红着眼圈。省信亦在席上,同雪苍饮酒品蟹,眼却一直瞟着雨青,怕她偷吃湖蟹。 午后房中寂寂,老夫人同云夫人都在歇中觉,雪苍仍同省信豪饮,雨青扶着采桑步至雪苍门首,轻轻唤一声“嫂嫂”。云凝正收拾行装,望见雨青,忙拉她进来让她坐了。雨青尚未开口已红了眼,云凝拉着雨青,“我也舍不得妹妹……” 雨青听了更滴下泪来,忍了半晌,回头望一眼采桑,采桑忙掏出两枚金制平安符,雨青接了放在云凝手中,抬手将绢帕抵在颊上,“这是那时在云岩寺求的。西北凶险,哥哥嫂嫂一定保重。哥哥脾气倔,上了马便不要命,嫂嫂一定拦着些。嫂嫂自己也要保重,危险的地方不要去,危险的事情不要做。性命要紧,旁的都不重要。”说着抬起头来,又流下两行泪,“哥哥嫂嫂千万长长久久地活着……不知雨儿还能不能再见嫂嫂……” 云凝听得心中难受,拉了雨青在怀中,“妹妹才是,不要把那些伤心事堆在心里,仔细服药,养好身子要紧。”说着扳住雨青肩头,替她揩拭眼泪,“再过两年我就回来看妹妹,妹妹等着我。”雨青凄然笑笑,没有说话。云凝看见,又是一阵心酸。 雨青依偎云凝怀中,低声问云凝:“嫂嫂,人当真随便嫁与谁都是一样么?雨儿想不通,雨儿真的不明白……”说着忽问云凝:“嫂嫂那时为何肯嫁哥哥?嫂嫂连哥哥是何样人都不晓得不是吗?” 云凝柔柔低声道:“如今看来,嫁与他不是很好吗?姑姑待我如女,还有这么好的妹妹,你哥哥虽是武将,对妻房却极和软,我很知足。” 雨青抬起身来,“哥哥自然是好的,嫁他不是坏事,可当初嫂嫂如何能知?或许哥哥不是这样人,若是个纨绔子弟又如何?嫂嫂不怕吗?” 云凝笑了,“怕,自然怕。可妹妹想错了,此事本由不得我愿与不愿,嫁与不嫁只在父亲掌中,哪里由我犹豫踌躇?” “那嫂嫂也肯吗?嫂嫂如何能听由父亲这般决定嫂嫂终生!若哥哥对嫂嫂不好怎么办?哥哥当时若真死了又怎么办?” “我若死了便简单了,一家家当都是妹妹嫁妆,求聘妹妹的人要踏破门槛了。”雪苍跨入门中,笑着接道。 雨青吃了一惊,忙立起身,红着脸给哥哥行礼。雪苍唤一句“雨儿”。雨青向雪苍致歉,说她无意诅咒哥哥,言语失当,请哥哥宽宥。雪苍立在雨青身前,背影将光都遮住了。他笑道:“我知道雨儿没那样意思,雨儿心疼哥哥。只是比起哥哥,雨儿更心疼嫂嫂。” 雨青脸红,垂了头。雪苍向云凝道:“东西可都收拾好了?明日一早出发,怕是来不及收拾。”云凝点点头,说都差不多了。雨青见他二人忙碌,又福一福,就要离去。没走几步,被雪苍叫住了。他踌躇一阵,向雨青道:“回去好生歇着,想开些……不要太怨父亲。”雨青听见立刻红了眼圈,一言不发,扶着采桑掩面去了。 雨青去后,雪苍久久望着她离去方向,半晌长叹一声。云凝走近了,挨在雪苍身旁。 “父亲太草率了。”只有夫妻二人,雪苍忍不住发牢骚。 “不是说宋家事大,绝计沾染不得么?”云凝不解。 “那是说给雨青,教她死心。”雪苍道,“便是姑父当真被圣上厌弃极了,不能起复,亦不过是个白身,表弟仍可再入科举,难道那些寒门士子便都取不得妻了?再说宋家再不济,还能饿死雨青?如今这般生拆二人,你看雨青样子,命都要没了,还教她上楼阁,父亲心实在太大了。” “那你怎么不同父亲说?你若劝父亲,或许他老人家还听。” “听?你看我们顾家谁听谁的?何况母亲光是将雨青心事透给父亲,父亲已气得发指,要将雨青关楼阁。他如今既瞧不上宋家,要他为顺雨青心意折自己脸面,想都不要想。” 胡生低头听了全程,打个呵欠。两个孩子姻缘牵扯之大,唱不成,倒是半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