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雕梁画栋重重门,不过血泪浸胭脂。
四十二 雕梁画栋重重门,不过血泪浸胭脂。 雨青立在门外,无言望着纹鸂,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纹鸂咬着衣袖只是哭,抽抽噎噎,不肯离去。她就那般坐着,脚踩在雪上,鞋尖湿透。雨青渐渐看得忧心,这般冷的天气,纹鸂身上只着夹袄,坐在风口哭那样久,若是雨青,早要发病。 雨青恨不能上去拉她起来,让她别坐在地上哭了,只恨她看不见自己。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才见纹鸂抹抹眼泪站起来,拍拍身上,又向寒琅屋中望一眼,才拎着食盒去了。雨青自是厌她纠缠表哥,可见过她瞧表哥的眼神,又见方才她恁般伤心模样,知她确对表哥有情,不知怎的,雨青也为她伤心起来。 雨青心中乱作一团,理不出头绪。若不想纹鸂这般暗自神伤,便要自己委屈忍耐,不过几日她已觉心中痛楚;可若要自己不受这委屈,便要纹鸂遭冷言遗弃。想来纹鸂自幼认定将来要被许给表哥,这般长到现在,眼看就要及笄,突然被如此直言相拒,心境同弃妇有何区别?同自己多年心事不成又有何区别? 雨青想得心动神摇,一路跟着纹鸂。纹鸂先到厨下,怀中寻出半截蜡烛,燃亮了搁在灶上,掏出盒中吃食,将几碟小菜全折在泔桶中,又拿起那碗馄饨。她就要转身,又顿住了,最后掏出银匙,将那碗早已凉透、冷冰冰的馄饨,带着泪,一颗颗塞在自己嘴里,边吃边哭,全咽进肚里。 吃完,纹鸂赶着将碗碟洗净收好,舀瓢冷水急匆匆拿帕子沾湿了,擦了擦眼睛脸颊,将泪痕擦去,大略收拾清爽,又赶回顾夫人房中。顾夫人已卸去残妆,一人坐在床上,对着怀瑜旧物暗自垂泪。纹鸂进来掩上房门,悄悄挪进里间,人闪在灯影里,回说少爷一切安好,仍在做文章,想再过一会就睡了,而后伺候顾夫人床上安置。 陪嫁钟氏有了年纪,晚间睡在暖阁上,纹鸂被褥铺在脚踏上,睡在顾夫人帐外。众人都安置了,纹鸂将头蒙在被子里,咬唇悲泣。雨青立在姑姑房中,冷月苍白,月光微蓝洒在身上。姑姑楠木雕花的拔步床隐在月影外,床下纹鸂,床上姑姑,两个人,四行泪,悄无声息。雨青再看不下去,转身去了。 昨夜雨青夺门而出,一夜不曾回来,寒琅坐立难安,踌躇谋划,几乎不曾睡。清晨顾夫人又来探视,纹鸂眼仍肿着,连顾夫人看着都有些凄凄惨惨。寒琅不敢多言,一一答应母亲吩咐,送走母亲。 顾夫人去后,雨青才又飘摇而入,对着寒琅勉强一笑。寒琅看妹妹面上亦见凄凉,怕她仍为昨夜之事委屈,上前拉住雨青就要分辨,叫一声“妹妹”,才说一句“我与纹鸂……”,雨青抬袖掩在寒琅唇边,摇头笑笑,“表哥不必多言,我知道哥哥同她没有什么。” 寒琅还道,“你不知道……我……” 雨青忙转过身去,走远几步,摇头道:“哥哥别说了,雨儿不想听。” 寒琅不肯罢休,急急跟上绕在雨青面前,眸筛碎星,声含痛色,“妹妹!妹妹近来是怎么了,有了委屈也不肯说,请妹妹说给寒琅,也让寒琅向妹妹说清楚好么?” 雨青见他如此,更觉为难,心乱如麻,低了头。“雨儿心里乱,想不清楚,哥哥不要逼我。” 寒琅沉一口气,拉雨青向文椅上坐了,促膝对她,捞了她一双冰冷柔荑在自己掌中,慢慢道:“妹妹不要急,我不逼妹妹。只请妹妹听我一言可好?” 雨青抬头望着寒琅,一阵无言相对,最后轻轻点一点头。 寒琅这才略展眉头,微笑一笑开了口。 “我对纹鸂无意,妹妹自然知道。当日是管家的亲戚,无依无靠投奔了来,愿送在我家为婢,母亲看她聪明灵巧,就留下了。那日我也在场,横竖要新起名,母亲一时戏言,要我取,我就取了纹鸂这个名字,并无他意。” “母亲留纹鸂在身边,确有为我收房之意,我与纹鸂皆知之。我对纹鸂无意,莫说当日尚奢望迎娶妹妹,根本无意填房纳妾,便是娶不到妹妹,我亦不需一个丫头填什么房。只是家中从无人明言此事,我不好主动提及,故而迁延至今。” “近年纹鸂渐渐长成,她从小知晓母亲未曾言明之意,存了这心,不免错爱,对我生出些心思。我不曾料想这一层,敬她是母婢,不可言语太过生冷,为此不曾及早断她念想,是我处置不及。” “我知妹妹信寒琅并无二心,却仍暗自神伤,以我不通之见,猜妹妹是可怜纹鸂为我所伤。可是这意思?” 雨青听得心中一动,想起昨夜情状,滴下泪来。 寒琅抽出素帕为雨青擦拭,柔声道:“妹妹性不愿伤物,昨夜纹鸂哭泣离去,妹妹追上去,我便猜妹妹是这意思。只是吃味伤心也罢、气我伤纹鸂也罢,妹妹为何全憋在心中不肯相告呢?我质粗蠢,不知能中猜妹妹几成,妹妹不说,寒琅只觉是妹妹对寒琅失望,已无话可说。” “为何妹妹在寒琅面前仍要隐忍退让?是寒琅哪里做得不好,不能让妹妹放心、不肯直言相告?自幼,寒琅便认妹妹是知己,亦自认是妹妹知己。寒琅腹中多少不可对人言,都对妹妹说了,妹妹总以赤诚相待,于寒琅每有濡沫之恩。寒琅自认你我之间,能言对他人之不能言。浊世孤绝,此枯舟上仅你我二人,我视妹妹与世上人皆不同,难道妹妹视我,却如世上众人一般么?” 雨青闻此言震撼惶然,兀自犹疑:表哥所言非虚,为何自己总不能明言心事呢? 寒琅看雨青愣愣怔怔,紧紧拉着她手,慢慢往下说: “纹鸂的事我想过了。如今孝中母亲自然不会开口,但我亦无意迁延,这几日寻个机会我便同母亲说,求母亲将纹鸂收为义女,待及笄后厚备嫁妆、送她出阁。她若不愿,便由她以未嫁女之身陪伴母亲,我自以妹相待,奉养她终身,绝不沾惹。” 又是“以妹相待”,雨青听得耳熟。她仍有些恍惚,开了口: “哥哥岂不知纹鸂对哥哥有意?雨青不明白。雨青从没想过这种事会落在雨青身上,哥哥家中竟有个早为哥哥备下的副小姐!雨青无意伤她,可雨青岂能容她!雨青只求一人心,亦以全情对之,只是这般心愿,难道错了吗?为何只有伤害他人才能成就?雨青又怎能不觉得哥哥是为雨青伤了她!” “再说纹鸂,自幼被以填房之用收养,从小存了这分希望,想来多年勤谨小心,不曾亏待于你。如今全无错处,却被人遗弃,她怎能不觉着是你厌她弃她?她若从来对你无意还罢了,我看她明明有心,岂能不伤感?昨夜她一人冷冰冰吃了那碗馄饨,哭了整夜!她可做错了什么?” “为何不是伤我、便要伤她?是我错了?还是她错了?难道要我们二人相容么?我对哥哥是一心,怎愿哥哥心中、眼中是两人!” 雨青说着终于哭出来。 寒琅看得心碎,“不,不是你的错,亦不是纹鸂之错,错都在我。是我不曾及早明言,害如今事拖至此。” 雨青摇摇头,“这又是表哥之错么?表哥明明无意,姑母又不曾明言,表哥以礼相待难道错了?况若表哥不能忤逆姑姑意思,将来要表哥同自己无意之人举案齐眉,难道表哥就不委屈?如今为了结此事,要表哥担此伤人之责。表哥说雨儿性不伤物,雨儿岂不知表哥亦如此?若非为此不愿伤物之心,纹鸂之事何至于此?” 雨青说得心动神摇,“何止纹鸂,表哥命中诸事,举业仕途、你我之间,姑父之死,何事不是为此?若非此意,我二人何至如今这步田地?性不愿伤物……而岂知不能不伤?不伤亦是伤。” 寒琅听得心惊,雷轰电掣,当头喝棒,清泪夺眶而出,起身深深向雨青作揖,久久不起,道:“妹妹吾师、吾知己也。”雨青忙扶起寒琅,两人泪眼相对,痛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