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本非同类,叨君错爱。
四 本非同类,叨君错爱。 江二小姐语出惊人,寒琅已踏上石阶,被问得神色大变,回头望向小姐,正对她一双杏眸盈盈泛着水光。寒琅急忙又低下头去, “小姐何出此言?晚生绝无此意。” 如意见他吃惊,似是当真不知,柳眉松了松, “侍读不知,皇上问父亲要了侍读生辰八字,回头就给了钦天监。” 寒琅闻言晴天霹雳,忘了礼数,紧紧盯着如意, “此事小姐可有十分把握?” “这样大事我怎会骗你?只是问过钦天监就不见再提了。后头张娘娘传出消息,几位帝姬要么八字不合,要么年龄尚小。过后皇上又问了父亲同李首辅家几位女公子的八字,想是若几位帝姬皆不合适,便要从内阁几位老爷家中挑选一位小姐。” 寒琅听得如坠冰窖,胸怀冰凉,冷声笑道: “小姐高看在下了。学生区区一个侍读何德何能,要天子为在下操持婚事。” 如意听寒琅口气,知他当真无意,心中宽慰,又有些同情起来,低声道: “你若敢,可去问问父亲,看我可是在扯谎。”说着低下头红了脸,“侍读这样人物,被瞧上原没什么稀奇。” 寒琅听得皱眉,手上指节攥得苍白,半晌说不出话。一阵风拂柳而过,二小姐身上香气挟裹着桃花香拂过寒琅面颊。如意斗胆走近两步,低声道: “奴有几句肺腑之言,原不当同侍读说的。可既见了侍读,奴便斗胆说出来。今日不说,再没机会了。” 言毕心如擂鼓,忍着羞耻,握着绢帕的手指甲直掐进肉里, “请侍读看着奴家可好?” 寒琅为难,却听二小姐声音已发着颤,心中不忍,抬头望向亭中。二小姐容色俏丽,小小一张圆脸鲜荔一般,此时双颊绯红,俏胜桃李。 “我就那般令你厌弃么?” 如意眼中泪水打着转,寒琅看不下去,又将面孔侧开, “并非如此。晚生实在……无意连理之事。” “你人在朝中,婚姻不能自主,自然委屈。然而你可知,我还不如你。” 如意伸手抚上栏杆, “爹爹已算不拘礼法,那时宴上容我瞧你一回。原本我们姊妹婚事皆由爹爹做主,甚而往往爹爹说了都不算。爹爹若执意命我嫁你,便容不得我从与不从。” “那时见你之前,我日日向菩萨求祷,只愿爹爹所选能是一位如意郎君。你不知我初见你时是怎样的欢喜,天可怜见,爹爹看中之人我是情愿嫁的。” 寒琅抬头茫然望向如意,眼圈亦有些泛红,面色却是惨白。 “谁知过几天后,爹爹同我说你不肯!菩萨面前许的愿忽就成了空,我原以为自己还有几分运气,谁知竟是这样命薄。可我不甘心,那之后,我日日揽镜自照,瞧着镜中面孔,我不信你当真瞧不上我!” “你即便不肯,我亦要你好生看我一看,看我可是那般不堪佳配!” 如意说着哭出来,呜咽一阵,忍泪又道: “你可知打从十四岁等到十七岁,我成了京中的笑话,走到哪都有人背后拿手点指,说我痴心妄想。可我就是不甘心,我要你亲口说,瞧着我说。” “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喜欢我么?你若说出来,我再不纠缠于你!” 如意言毕只管抽泣,面上铅粉都哭融了些,脸皱在一起,寒琅本是伤惨,看她样子却又欲笑。 偏生他命中女子皆是这般大胆,后园私会,于他已是第二次了。 寒琅无可答言,雨妹去后,此心朽木死灰,便是貂蝉再世,又于他何干?可对着这样伤心女儿,他终说不出决绝之言,沉默半晌,深深一揖,转身去了。 如意并非诓骗寒琅。元日宴后,帝王动了赐婚之念。他想的是,寒琅便真是嵇康再世,待我配个亭主与他,不信他不为我所用。此后御前不时旁敲侧击,提及自己几位帝姬,尤其十三岁那位,再聪明灵秀也没有,再过三年便能及笄嫁人。 一日,帝王似是随口,称赞叔夜与长乐亭主旧事。当夜,寒琅换上吉服夜叩翰林院首座学士家门,请求学士做媒,为他向江阁老提亲。 江阁老战战兢兢,犹豫不决。原本招寒琅为婿再好不过,可帝王既已提及帝姬,如今他若应了,岂非有意同天子相争?阁老正是踌躇难定,却收到茶陵一封手书劝他:圣上不过为拴住寒琅,帝姬、江二小姐,还是李家千金,于帝王皆是一样,不必如此谨小慎微。江阁老这才欢欢喜喜地许了。 纳采、问名、请期,诸事繁杂,江阁老念及寒琅一人在京,无人张罗,将诸事一总揽走,代为筹办。日子定在初秋,尚有数月光景。 纳采后数日,季春月夜,徘徊花满架幽香,缤纷落英,寒琅书斋枯坐至夜。夤夜岑寂,忽而敲门声大作,“砰砰镗镗”不肯停歇,敲得人心慌。寒琅秉烛批衣赶至门首,开门就见李心来眼泡红肿,眸中尽是血丝,满身酒气,见了寒琅也不寒暄,大声问他, “你当真要娶江家千金?” 寒琅望心来一回,并不答言,先将他引入内院,转身拴了宅门。心来更不客气,气呼呼直入寒琅书斋,拉他案前文椅坐了,四下黑黢黢的,心来一言不发。 寒琅跟进书斋,将房内灯烛燃起,才在心来对面坐了,静静望他。 一时间两人皆不说话,心来满面怒容,恨恨盯着寒琅,寒琅半是不解,却模糊有些知觉,他似是不愿自己成亲的。于是也蹙眉望着心来。 又过许久,心来凄然笑道: “我是来恭喜侍读喜结连理的。听闻江二小姐貌美出众,琴棋书画皆通,十足是个可人儿。” “多谢修撰好意。”寒琅面色淡淡,全无些新郎神采。 心来看他仍旧一副死人面孔,意气难平,抬高了声音道: “江家小姐如何仙姿玉貌倒在其次,侍读的泰山大人选得妙!江阁老两朝老臣、内阁要员,这买卖再合算不过,侍读实在棋高一着。” 寒琅蹙眉,“买卖?” “自然是好买卖。俗话说女婿半儿,江阁老本就是侍读恩师,如今侍读又做了阁老快婿,阁老岂不为侍读出一头地?怕是日后御前奏对再多些,不几年便可入阁了!” 寒琅一声冷笑,“修撰首辅爱子,自然洁身自好,用不着卖/身求荣。这样的皮肉生意自然都是学生这样人的。” 心来听他冷语,恨得热血上涌,原已用了酒,眼圈很快红了,切齿道: “侍读还是打错了算盘,若你当真急于进步,我将你举荐给父亲,三年便能入阁!他江家算什么!” 寒琅听了这话心头一寒,愀然冷声道: “阁下愿三年入阁便只管入,学生配不上。与修撰几年叨陪鲤对已是诚惶诚恐,何敢不自量力,妄想宰辅之位!” 心来急躁难忍,上前扯住寒琅衣袖,“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从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么?都不算了么!”面色极是悲凉。 寒琅苦笑,“那么修撰呢?状元郎又为何入此是非场所?从前读的佛经还作数么?” 心来没明白这话意思,酒意上来,失了分寸,一把将寒琅左袖扯在他面前,指着衣袖内侧,红着眼问他, “这是什么!侍读告诉我此乃何物!侍读好生看着它,再告诉我,尊驾要同江家结亲?” 寒琅一身素白,衣袖上用雪白丝线绣成一支垂丝海棠。绣在襟袖内侧,纹底同色,寻常人难以察觉,寒琅原以为从无人知晓。 心来紧紧扯着寒琅袖上雪白春棠,寒琅忡然变色,甩开心来,兀自敛神许久,喉咙里挤出几句话: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亲自是要结的,学生不知修撰何意。” 心来听得张大一双星目,愣怔半晌,而后皱眉垂眼久不能言,再抬眼时满目痛色,强拉了寒琅手,就要出门。 “走,退亲去!我带你去,有什么后果我担着!我担不下的,我求父亲出面替侍读致歉!” 寒琅被他强拖出书斋,踉跄行至大门首,心头一阵阵发紧,好容易才收敛心神,一把甩开心来, “修撰今日醉了!寒琅不懂修撰在做什么。寒琅一心仰慕江二小姐,千辛万苦求来亲事。修撰才高八斗、名门之后,仰慕者千丛万簇,自然不愁佳偶。寒琅草芥寒门,结亲不易,比不得修撰,请足下勿要阻拦鄙人好事。” 心来急得要哭,“你在说什么?不要命了!”说着忽将手紧紧按在寒琅心上,边哭边问,“你这里不痛吗?” 寒琅一口气噎住,脸色煞白,静了好一阵,挥手拨开心来。 “方才说的皆是肺腑之言。” “在下言清行浊,比不得修撰高风峻节,足下错爱了。” 心来立在门首,被噎得怔怔不能出言。寒琅数年白衣为雨青而着,至今袖上仍是春棠,只有心来知晓,为此知他绝无意另娶。数年来心来亲近、敬重寒琅,半是为此。那么如今究竟为何!心来血气上涌,几次欲道出实情,却终不能言。 “就算你不顾念自己,难道就不为江家小姐想想么?你有几分心情待她?”心来重声诘问。 寒琅震悚疑惑,却不能问,忡然望着心来。月上梢头,暮春熏风拂落架上蔷薇,落英芬芳更胜枝头盛放之时,浓得几乎惨烈。 “我再劝你一次,随我去退亲。”心来几乎是哀求,“有什么祸事,我同你担着!” 寒琅缓缓摇头,向心来一揖,再一抬手作出送客姿势。心来怔忡摇头, “我不懂你,实在想不通你何以行此。或许真是我看错了你。”说着星眸低垂,声含痛色, “我从来仰慕侍读林下风骨,未曾亲近时便将侍读当作榜样、引为知己。数年来,侍读又于我添半师之分,我自认懂得侍读几分,不能见侍读今日误人自误。可细想来,你我相交本起于鄙人私意揣测、一厢情愿。侍读究竟真心如何,或许心来从无缘一窥。事已至此,既是你我皆言不能尽其实,便从此各行其是罢。” 说着还礼一揖,推门上马,就要扬鞭,又回首道: “侍读的春棠败了,心来的却不会。便是从不曾亲见,心来心中有了女儿棠,便会珍重一生。” 言毕望寒琅一回,策马而去。 马蹄踏在巷道,铿锵回响。 寒琅久久立在门首,直至马蹄声一些不闻了,仰头望一阵玉轮,缓缓转身,也不关门,恍惚向院中走去。行不数步,呛咳数声,一口血溅在袖上,染红春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