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从此别驾,山长水远。
七 从此别驾,山长水远。 心来相邀,寒琅微笑,并不推辞。“如此便叨扰了。” 出了禁中,两人同车往松鹤楼去了,寒琅马匹转命家人送回宅院,走前特意吩咐一句告知夫人,令她不必等候。心来看在眼里,心中百味杂陈。 到了松鹤楼,两人在雅间坐了,席上早呈上几份冷碟,桂花蜜藕、香干马兰头、梅子酱排,两人座前还各有一碗鸡头米甜汤。寒琅看桌上尽是家乡菜肴,知心来十分用了心,难免心酸,目中尽是感激,望心来一眼。 心来不说话,先为寒琅筛一杯酒,自也筛一杯,举起一敬,自己先饮干了,才问寒琅, “郎中如今可能饮酒了?” 寒琅一笑,捧起酒盏向心来一敬,就手饮干。二人一句话没有,先过三杯。三杯饮完,心来低头望着酒盏,沉默半晌,轻声问道: “郎中如今同尊夫人还好么?” 寒琅见他果然还是介意此事,淡淡笑答:“劳侍讲记挂,还算好。” 心来头更低了,“弟糊涂了,郎中伉俪举案齐眉,朝中皆知,自是好的。” 寒琅没接口。 两人都不说话,堂倌进来,又端一碗响油脆鳝,搁在桌上,另拿一碟热油,滋啦啦淋在碗中,浓香扑鼻,席上顿时添些烟火气。 堂倌走了,心来自夹一片脆鳝搁在寒琅碗中,请寒琅举箸。寒琅端起那碗甜汤,舀一勺莹糯玉粒,怔望许久。心来忽道: “当日郎中说得对,弟自小养尊处优,郎中的苦楚我何曾懂得。” 寒琅听得一滞,抬头望着心来,将手中甜汤又搁下了。 “直至前几日,我方知那时皇上有意纳郎中为婿,郎中这才……想宋御史那般,郎中怎唤得出一句‘父皇’。” 心来说着抬起头,“可郎中当日为何不肯直言相告?我糊里糊涂记恨郎中许久,若非父亲说与我,恐怕今日我还不肯同郎中讲和。” 寒琅拎起酒壶替自己同心来筛满了。 “侍讲当日所言非差,句句振聋发聩,寒琅岂有可辩?”他说着自干一杯,“寒琅自愧不及侍讲心如明镜、不染纤尘,红尘中滚打,满身污秽。将这些事告与侍讲,岂非污阁下耳目。” 说着又饮一杯, “有些事还是不晓得的好。” 寒琅原本量大,几杯淡酒不算什么,然而近年心绪灰凉,又病一场,今日知己面前难掩疲态,几杯下去已颇有玉山倾颓之姿。 “只是宰辅何以同侍讲提及此事?” 心来见寒琅相问,自也将杯中酒饮尽,“我近一载不肯理睬郎中,当日流言传得有模有样,父亲仿佛也信了几分。” 寒琅噗嗤一笑。 “祯和帝姬当日原要说与郎中,事情不成,如今又长一岁,要定亲了。父亲旁敲侧击,将弟教训一顿。” “要将帝姬许与侍讲么?” “倒非此意,父亲内阁中人,帝姬不能下嫁我家。父亲是趁机教训了弟一篇道理,拿郎中做例,说我等婚姻轻则关乎家族兴亡、重则有涉庙堂格局,皆要以大局为重,不容我等愿与不愿。” “父亲说当日由不得郎中不娶,日后弟也是一般,岂容弟打一辈子光棍。” 心来说得含蓄,当日茶陵之言则更可笑,说的是,不管心来断袖分桃也罢、佛经读坏了脑子也罢,既是李家子孙,便是强忍着,也得作出个男子模样来,娶妻生子、撑起门楣。 心来眉头紧蹙,又饮一杯,侧首道: “我就想不通了,我有两位哥哥,四个侄儿,父亲哪里需要我延续香火?” 寒琅轻笑摇头。 堂倌又上几道热碗,燕京弄不到白鱼,以鲤鱼代之。寒琅夹了一箸,皱眉搁下,舀一勺银鱼布与心来。 心来也不举箸,停了一会,抬头认真道: “容弟唤郎中一声宋兄,请兄教诲弟,兄如今这日子,当真过得去么?弟看着兄,不免遥想弟之将来,亦如兄一般,为不愿做更不堪忍之事,行些眼前苟且,娶个宦门千金,贤良淑德、举案齐眉,弟想着便觉心中恐惧、毛骨悚然!” 话卜出口便觉失言,心来红了脸,连声致歉。寒琅却极平静,又为心来筛满一杯,自也饮尽, “过得去与过不去,也只能过下去罢了。”说着展眼望向窗外。冬夜寂寂,天上飘起雪花。 “江二小姐错爱在下,苦等三载,想侍讲亦有所闻。况小姐解在下于帝姬之祸,恩同再造,怎能不思报答。” 心来已被灌得半醉,嗤笑一声,“你看,还叫人家‘江二小姐’。” 寒琅自也不曾留意,被心来指出,面上一怔,笑笑低下头去。 心来红着脸,酒意上来,也不大留意寒琅变化,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 “罢了,你已‘卖身侍妻’了,说也无益。”他望着面前已凉透的半盏汤羹,“兄可有什么脱身之法,教与弟可好?弟先谢宋兄活命之恩了。” 寒琅望一阵心来,“侍讲何以认定宰辅所选女子必不合足下尊意?宰辅才高八斗、经纶满腹,眼光必不会差。” “那么宋兄呢?”心来说着望寒琅一眼,不待寒琅作答,自转了话头,“兄可记得当日弟初见兄时问的,‘逝去之人不能放下,要如何自处’?弟心中亦有一支春棠,容不下旁人。” 寒琅心头猛地一扯,咳嗽数声。心来仿佛不看见,顾自讲下去, “说来可笑,弟甚而不曾亲见其人。她心中另有所属,宁死不肯屈就于弟,后来事便作罢了。” “弟心中痴念起初恐怕半是不甘,不信在下怎就那般不如旁人,于是百般打听来个中因由,偷偷去见了那人当初的心上人一面。见了方知山外有山,弟岂能及那人一成。此二人于弟皆为高山仰止,见了那位仁兄,又念及佳人矢志不渝,十分敬爱,从此不能放下,再不信还能心悦他人。” “侍讲高风亮节,成全了佳人?” 心来手上来回拨弄着酒盏,醉眼低垂,“不曾。” “佳人命薄,为情所苦,香消玉殒。” 寒琅心中震撼疑惑,眼望心来久不能言,半晌又咳嗽一阵。心来抬头瞅着寒琅, “宋兄的病究竟好了不曾,要不要紧?” 寒琅一笑,望向窗外,“随它去罢。”雪落得愈发大了,寒琅伸手出去,接了几片雪花,在掌心揉化了。 “倒是侍讲,万不可走上学生这条绝路。前路茫茫,身后空空,身侧绝壁,回不了头的。” 心来探身向前,盯在寒琅面上, “所以才要请教兄,可有何法解弟于倒悬?” 寒琅微笑,“自是放下旧事,着意眼前才是正道。” 心来将身子又靠回去,也望一眼窗外, “这就不必说了,弟若做得到,还至于此么?” 寒琅沉吟一阵, “侍讲可曾听过白乐天的典故?” 心来不答,寒琅又为两人各筛一杯,举杯饮尽,望着窗外缓缓开口: “乐天幼时邻家有一女子,名唤湘灵,小乐天四岁,两小无猜。”寒琅又自饮一杯,“两人情投意合,却门户不对,乐天望族之后,湘灵家却是白身。乐天母亲坚决不许,命乐天随父宦游,两人就此分别。” “至乐天及冠,父母为其定亲,乐天一概不从,后来乐天之父过世,丁忧三载,出孝期后再求于母,其母一定不许,反言湘灵狐媚诱惑,误乐天举业。” “乐天为此悬梁刺股,二十九岁终于得中,再求母亲,母亲仍是不许。湘灵直至那时仍不曾另嫁,想来已是花信之年。” 寒琅停下咳嗽一阵,心来斟一盅茶递与他,他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中举后乐天入京,与湘灵从此音书断绝,饶是如此,乐天仍不肯娶,直至三十又七,其母以死相逼。乐天不能由母亲自绝,才从命另娶,年过不惑折贬江州时仍对湘灵念念不忘,苦心寻访,伊人却再不见踪迹。‘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当日情投意好,连理枝乃是定情之语。” 寒琅讲完又尽一杯。心来听得心酸,红了眼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寒琅听得一怔,再又垂首凄然微笑。 “只是宋兄言此又是何意?我便是熬到父母双双过世,岂又能寻回我的‘湘灵’?” “学生是说,争不过,便躲罢。” “躲得一时是一时,好歹三十七岁不是没有希望。” 寒琅说毕一笑。心来也笑一阵,又饮一杯,却不给寒琅筛了。寒琅又要自筛,心来伸手捂住他酒盏夺了去。寒琅也不争,淡淡一笑。 雪已积了厚厚一层,虽是无月,地上积雪映着幽微天光,窗外一片晶莹,竟比屋中更亮。 外头客人已走尽了,只剩心来一桌,堂倌手撑在颊上打着瞌睡。 心来星眸忽而亮起来, “弟起了一个荒唐念头,只是要连累宋兄受些委屈。” 寒琅抬头望向心来,等他说下去。 “无人许亲,父亲想也无法。弟既有了这断袖名声,何不认了,从此京中大族皆信弟有龙阳之好,自然无人肯将爱女许嫁。父亲高傲,轻易不肯低配,又并非那等倚势逼迫之人,此事便只能搁下了。” 寒琅听得诧异,摇头轻笑。 “只是要委屈宋兄无端受些风评之害。” 寒琅只是笑,“侍讲随意便是。” 此宴之后,无论何时遇上寒琅,心来皆是一脸幽怨,言语含酸,每回见了必要轻飘飘问候一句尊嫂。不仅茶陵生气无奈,连帝王亦信了几分,心生好奇,偏要将二人凑在一处,观其态度。寒琅言语坦荡,心来却语必含酸,一次说到一半竟吟出半篇,帝王看得有趣,心中暗笑。 朝中人皆信了心来断袖之癖,从此不肯沾亲,茶陵果然无奈。 京中又过两载,寒琅踏熟了千步廊、望够了承天门,帝王时嗔时喜、赏罚无定,英王当日安插京中各部之人已渐次除去,帝王目光转向江南。 宦网将收,帝王思忖一阵,想到邹兰汀。此人身上关系甚多,人又张扬,寻他把柄再容易不过,于是名为拔擢,召兰汀还京,为补长洲与盐务之缺,将寒琅外放还乡。 走前寒琅着公服向帝王叩首辞别,帝王几番欲言又止,最后道: “去了勤谨办事,暇时自加保养,日后还有重任要交与你。” 南直隶迟早被涤荡干净,届时能稳住应天的,他是首选。寒琅并未答言,只是再又叩首,拜别天子。 圣人目送寒琅离去,望着他背影,自也恍惚觉得,此人大约再不会回来了。 走时心来相送,又一副酸楚样子,请嫂夫人回避。如意去了,心来才正色道: “当日宋兄之言,弟如今转赠与兄,旧事不济,请兄着意眼前罢。” 寒琅笑笑。 “弟是认真的,弟还盼着今后再与兄同醉、陈说平生,兄定要保重。”说着竟红了眼,“知兄海量,可杯中物伤身,兄再不可放饮了。” 寒琅沉默半晌,抬头望向心来双眼,“学生晓得,劳君一番嘱咐,铭感于内,定当从命。” 心来仍不放心,再三劝寒琅保重,而后道:“兄等着,待弟寻了机会,便向南寻兄来!” 心来折柳相赠,二人洒泪而别,寒琅登舟向南赴任,此生再未还京。 数年后寒琅于长洲家中一把火将御匾焚烧殆尽,心来命长洲府衙将事压下,其实东西花厅眼线遍布王土,怎能瞒过圣人。 厂公知帝王对寒琅不同,不敢擅自处置,吩咐下头按兵不动,将事奏在御前。帝王听了愣怔半晌, “烧便烧了罢。十八年,早该烧了。” 帝王踱出殿阁,独对禁中残阳, “他毕竟是不肯做嵇侍中的,朕又岂能当惠帝。” 直至龙御归天,帝王再不得寒琅一面。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燕京旧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