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皮

    护国寺的怀先是香客们公认的木头美人，意思是他不解风情，只可远观。

    本朝僧人地位尴尬，虽然有许多百姓信仰，但却被朝廷鄙视到尘埃里去，尤其是坐在龙椅上那一位，一双龙目虎视眈眈，看这些出家的秃子顶顶不顺眼，逼的清心寡欲的出家人一不敢普度众生，二行事万分小心，许多佛门的规矩自己不敢犯，但也不敢管信众犯不犯。

    寺庙里养大的双儿就是一例。

    僧人慈悲为怀，若是在庙门口捡到弃婴，即使是个双儿也会抱回庙里当小沙弥养大，从小剃度、参禅、念经，护国寺又添辨认药材、习歧黄之术的功课，总之都是按正经佛门弟子的待遇抚养，并不会敷衍。

    但双儿珍贵，其生育能力是坤君比不了的，朝廷绝不可能坐视这么多年华正好的双儿出家当和尚，因此当佛门的双儿长到十六岁分化之后，若有山下的媒婆上门求亲，将红尘喜事说到佛门清净地中来，纵使心中愤怒，僧人亦不敢发怒推拒。

    偏偏时人觉得庙里长大的双儿比别人家里养的更干净端庄，还俗之后续上长发，也多是可人的模样，因此供不应求。

    而怀先和尚长相清俊，性子沉稳平和，又是在清净的佛门长大，按理说早该被有心人踏破门槛，令他还俗，娶人回家。怎料怀先年岁不大，却一心向佛，并不觉得滚滚红尘有多么好，相夫教子又有什么趣味，只爱在寺中种药诵经，为香客义诊，拒了所有求亲。

    他不愿意嫁，总不能强按头逼他上花轿，大家都是体面人，也是要脸的。

    因此怀先长到二十二岁，仍然是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清心寡欲的怀先和尚听了周悦一番言辞隐晦的威胁之语，并不放在心上，平静的道了一声佛，低头将人送走，又迎来一位新患者。

    待到日落时分，看病的香客纷纷离去，怀先也得以从椅子上站起来，疏松疏松筋骨。

    小沙弥抱着食盒迈步进来：“今天辛苦怀先师兄了，师父叫我来给师兄送些点心，免得又像之前一样，半夜饿的腹痛，难以入眠。”

    寺里生活清苦，僧人恪守清规，一日只食两餐，第二餐在下午，怀先因为义诊的缘故，实在走不开，便错过了。

    怀先闻言垂下眼帘，合掌向小沙弥一礼，淡淡道：“多谢师父体恤，多谢师弟为我走这一遭。”

    小沙弥勤快的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一碟碟点心摆上桌，抿唇笑道：“师兄还是这样客气，你我师兄弟，实在不必这样。来，快吃吧。”

    怀先看了一天诊，坐的浑身难受，便站着吃。

    他拾起竹筷，扫了一圈桌上点心，轻叹一声：“太多了，实在不必如此费心。”

    “我也吃不了这许多，恐怕会浪费不少。”

    小沙弥又笑起来：“怎么会？等师兄吃完，我就将剩下的拿回去和其他师弟分一分，他们早就盼着呢！实话与师兄说，师父平时那样抠门，大家都日日吃清汤寡水，早就馋糖了。师父也就在师兄身上才会大方一点，所以我们就……嘿嘿，借机多买了一些。”

    怀先摇了摇头，忍不住翘了下嘴角：“机灵鬼。”

    小沙弥摸了摸光秃秃的后脑勺，“师兄不嫌我占你便宜就好。”

    “我生什么气，我不也享受了美味点心么？”怀先淡淡一笑，未等小沙弥松一口气，突然道，“背后贬低师父，犯了口舌这一戒，回去便抄三百遍经书吧。”

    小沙弥立刻笑不出来了。

    用完点心，目送走垂头丧气的小沙弥，怀先心情舒畅的回屋诵晚经。

    不料却在房中看到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这位施主，”怀先脚步一停，退回房门之外，冷静行礼道，“这是小僧的房间，为香客准备的客房在另一侧，您走错了。”

    清朗带笑的男声自屋中传来：“我却觉得自己没走错，小师父莫非不记得我了？”

    怀先神色不动，低眉顺眼道：“阿弥陀佛，施主走错了。”

    “怎么，你当真不记得了？不能吧，看你年纪轻轻，记性这么差？”

    怀先还是那一句：“施主，您走错了，这是小僧的房间。”

    男声笑起来：“我进的就是你的房间！怀先小师父人生的俊，屋子也收拾的干净，我就看好你这一间了，不行吗？”

    怀先没说话。

    屋里人又笑：“小师父，你也别生闷气，我看你这屋子也不小，不如就进来，与我同住可好？”

    这屋子本就是他的，这人倒是会反客为主。

    怀先眉梢动了动，合掌道：“阿弥陀佛，既然施主喜欢这间屋子，小僧就将它暂借于施主，请施主自便。”说完便要走。

    屋里人喊住他：“等等，小师父，你把房子让给了我，你住哪里？”

    “施主不必担心，我可去找其他师兄弟，与他们挤挤便是。”

    屋里人一顿，再说话时，口气中带了些不可思议：“你一个双儿，要去和那些乾君坤君挤着睡？”

    “阿弥陀佛。佛祖面前，众生平等。在这护国寺中，小僧只是一名药僧，并不是什么双儿。同理，师兄弟也只是师兄弟，并无乾君坤君之分。施主，您着相了。”

    屋里又是一阵停顿，怀先平静的垂着眼，眼观鼻鼻观心，静立在门外。

    过了一会儿，屋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先前那位替夫人看病，还出言调戏了他一番的男人走了出来，含情的桃花眼一对上他，立刻泛起一丝古怪深沉的笑意。

    “小师父说的真有道理，”他慢慢地道，语调奇异，“令我茅塞顿开，深感我佛的道理十分有趣，小师父佛心通明，极具智慧。”

    “小师父这一番话，让我对你们佛门的道理有点感兴趣了。因此想请小师父随我进屋，与我讲讲佛门更多的道理。介时你我促膝长谈，夜间抵足而眠，岂不是一桩美谈？”

    说得倒是一本正经。怀先嘴角抽搐了一下，斟酌了一下言辞，拒绝道：“施主，若想理解佛门经典，不急于一时。不如明日白天再……”

    “可我等不及了，”男人打断道，“我现在就想知道，不然我晚上睡不着觉！麻烦你了，怀先小师父。”

    你睡不着觉干我何事！怀先真想拂袖而去，奈何修养太好，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随他进去了。

    男人笑得十分好看，殷勤邀请怀先坐下，又装模作样的要为他倒茶。

    怀先伸手阻了一下，“施主想听什么样的道理？”

    “这个嘛……”男人倒了茶，推到怀先面前，目光隐含深意的看他吃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小师父，都说你们佛门弟子修身养性，不沾俗世因果，也不沾七情六欲，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怀先想了一想，平和的回答道：“这个问题并不难，只要……”

    屋内响起絮絮的谈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