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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有可无的序言

    我家住在大学城附近的一栋老房子里,房子临着一条小巷,我上学时常从这小巷里穿过。

    这里是本地有名的二手书街,有许多人摆摊,有小吃,也有玩具,但书摊最多,占地最大,每到毕业季,大学生们也会来这里甩卖旧书。

    他们没有选择校内跳蚤市场而跑来这里,已经说明了其充分的商业头脑,但还是抵不过市场上的大爷大妈,一番拉锯战后,大爷能用两块钱买走全本,还一副他亏了,大学生们赚了的模样。我每每看到,每每震诧不已。

    高三放清明节这天,我路过小巷,见一个摊位竟占了半条街道,循目望去,各式各样的耽美、修真、言情、都市、穿越……我走过去,又折回来,这书摊洋洋洒洒几十米长,竟全是网络。

    我跟老板搭话:“你这样是卖不出去的。”

    老板是个面生的中年男人,似乎是第一次在这里摆摊,他并不愿搭理我这个小丫头,只轻轻笑,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不买快滚。

    我不依不饶:“今天是清明,学校放假,大人在扫墓,没人会来买书。而且,这些书在网上都可以看到。”

    老板可能是无聊,又少见我这样倔的孩子,挥手让我滚蛋:“五块一本,不买快滚。”

    低廉到难以置信的价格,嚣张到难以置信的态度,都让我觉得他是个在逃富家少爷,靠贩卖盗版网络打发时间。

    我四处看了看,问他:“买两本打折吗?”

    他笑了笑:“五折。”

    很好,在逃富家少爷无疑。

    可这些的名字基本已经涵盖了全情节,例如,还有一些看名字云里雾里,但封面已经暴露了一切,根本不用翻开看就知道讲的什么。

    唯有一本书,封面普通、名字普通,简介也平平无奇,甚至是本蒙了尘的旧书,反倒吸引了我的目光。

    它放在书摊的最中间,且是孤本,我怀着好奇心拿出来,翻了几页,故事的情节很普通,甚至有些俗套,再往后翻,竟见到了几段性描写。

    我又往前翻,出版信息页显示2005年11月第1版第1次印刷。我很好奇,历来文字出版管制都很严苛,这样的书,怎么通过的出版审查?

    的主角叫林清,出身低贱,在林家倍受冷眼。一次在花灯会上,她巧遇京城第一公子李晚镜,两人互通情愫,可林家却将与她面目相似的嫡女林溦指给了李晚镜。林清痛苦不已,在姐姐归省时与李晚镜私会。此事被李家主母得知,责骂了李晚镜一通,为避流言蜚语,又迎林清进门,一妻一妾共侍一夫。

    但林溦迟迟没有身孕,反倒是林清的肚子有了动静,害怕林清威胁自己地位的林溦害死林清的腹中子。林清整日以泪洗面,形销骨立,加之林溦的陷害,李晚镜逐渐冷落了林清,林清在绝望中饮下毒酒而死。

    此故事从林清重生后写起,林清回到幼年,回忆前尘往事,决意复仇。先是保住了前世被害死的亲生母亲,又步步为营,诱导已有婚约的林溦与家中小厮私通,再揭穿包庇此事的林家主母,使林溦母女被送往寺中忏悔,再略施手段,使二人死在寺中。

    林清与母亲得宠后,地位一改当年,林清又具有才干,一路做上林家的管事。当年欺辱过她的人都拼命地讨好她,昔日受了多少冷眼,如今就有多少笑脸。

    当然,这其中也穿插着做生意的趣事和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结局时,她风光无限地与李晚镜结为连理,故事以他们的长子出世告终。

    但通篇读下来,我感到十分失望:“故事实在不该如此写。”

    老板眼睁睁地看我只看不买,还如此高谈阔论,非旦没有把我轰走,还很贴心地搬了把便携小板凳,让我坐下来。

    他一字一句解释什么是读者至上主义,作者为什么是“服务员、工具人”,又告诉我重生复仇,大开金手指,将敌人挫骨扬灰,这些是读者爱看的。

    读者爱看,才会付费买书。作者要的是赚钱,不是写经典文学,他就要考虑市场。这书当年卖得非常火爆,现在籍籍无名,不是因为它不好,只是它太古早了,有新的商品接替了它。但它的内核已经成为了经典,其他的重生复仇,去掉所有的雕饰和设定,和这本一模一样的。

    他又强调:“重生复仇本就是经典!可以作证!”

    我道:“如今的传播媒体是网络,不过是承载着网络发行,其本质是没有变的。只要网络写得好,不妨碍它成为经典文学。只是,任何作品想成为经典,写作思路得做广,做深,尤其不能向市场和读者妥协。依我看,此书文笔不错,但人物扁平,情节简单,这套东西,实在乏味至极,毫无意义。”

    他道:“网络文学就是快餐爽文,如果发人深省,就失去了快餐的本质。不是爽文,读者就会敬而远之,再好的书也束之高阁。我卖了这么多年的书,可比你清楚。”

    “爽文也可以做经典,不就如此吗?关键在于刻画人物和反映问题,这本乏味的原因,不在于它是不是爽文,而在于——举个例子,为什么悲剧制造者的林父遁形?其他人却杀得你死我活?”

    “他怎会是悲剧制造者?悲剧的制造者不是女人的嫉妒心吗?”

    “乱扯。如果他不为了宣泄自己的欲望娶那么多老婆,哪会有这通事?如果他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哪会有这通事?

    林清的亲生母亲,冬日连取暖的炭都没有,还要给下人洗衣服生活,他作为一家之主,都不过问吗?还是说他不敢过问?

    他要么是个轻贱女人的伪君子,要么是个无能的家伙,反正,无论从哪个角度论证,他才是真正的悲剧制造者。”

    老板道:“故事的背景是父权社会,林父不过是父权社会里的一个螺丝钉,真要说悲剧制造者,那也该是封建社会才对。”

    我道:“角色很难纯粹地向一种制度发起抗争,生活里也是,你要反抗一种制度,首先要反抗的是维护这种制度的人。在这篇里,林父就是父权和封建的象征,她向林父发起反叛,就是对父权和封建发起反叛。”

    老板道:“你说得好像也有点意思,但这种写法和情节不符合故事背景吧!林清又不是当代进步女性,她怎么可能明白?”

    我笑道:“都已经是重生复仇爽文了,父权难道不能成为女性复仇对象之一吗?这文虽写的是那个时代的故事,但故事的创造者可是当代人,者也是当代人,赋予某个角色超越时代的特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老板嚷道:“就算如你所说,她明白了,但在这种背景下,她一旦推翻父亲的统治,一家人都得跟着喝西北风!”

    “为什么?”

    “这么大的家族,总得需要钱吧!总得有人养家吧!没有林父,她们一群女人如何在那种时代自己养活自己?”

    我道:“林父在朝中任有官职,享有爵位,但他的俸禄只是收入来源之一,后文里也提到过,大部分收入还是靠田庄和铺子,这种是不是女人都能赚钱吧?凭林清的能力,赚钱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外边的人实在太介意性别,外出时女扮男装也可作为一个妥协的办法。”

    老板若有所思:“你说得也有点道理,但她后来不是做了林家管事?她有权到林父都要看她脸色,这难道不算抗争?”

    我道:“这篇文里的管事,只是林父将原本分与林主母的权力移交于她,而林父本人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因为林清管家,林家的情况更好了,换言之,林清是成为了对父权有用的人才拥有了暂时的权力,这种权力非常不稳定。举两个例子:

    1.若此故事里林溦也能重生,完全可以将林清取而代之。

    2.若林清远嫁,她拥有的权力将荡然无存。”

    老板道:“照你这么说,这故事想成为经典文学,除了林清将林父取而代之,别的都不行?可这种写法大众难以接受啊!有违孝义,不符合我国人民内心朴素的感情,没人会看。”

    我道:“想成为经典文学还是难,就这篇来看,如果能对父权发起抗争,或许能成为不错的复仇文学,但经典与否还得经过时间洗礼。”

    老板道:“你说说看,具体要如何抗争?我用我丰富的网文经验给你参谋参谋。”

    我道:“就像老板说的,林清重生后不向林溦、林母出手,而是转换思路,将林父取而代之。”

    老板道:“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在那种时代,将父亲取而代之?太荒唐了,读者看完前两章就不会看了!”

    我道:“读者怎么想,并不重要,不过你说荒唐,确实荒唐,不符合逻辑。但可以退而求其次,比如,扶持傀儡将林父取而代之。另一个思路,安排林清的亲生母亲、或林家主母取代林父,形成母权掌控的局面。”

    老板道:“如果是林主母掌权,林清母女不会过得更惨吗?”

    我道:“不一定。林主母杀死林清母亲,主要是林清母亲威胁到了她的地位,当这个家不再存在男主人时,身为正妻的她自动成为掌权者,两人的竞争自动消解,变更为无法逾越的上下级关系。此时,在林主母眼中,她俩已成了林家的枝叶,那又为何要加以摧残呢?”

    老板不由得张大了嘴:“小姑娘,这样的谁会看啊?”

    “写得好,自然是有人看的。”

    “你要不要写,到时候我卖你的书。”

    “我要高考,还要上大学,还要工作,哪有时间写?”

    “小朋友,你既然会写,为什么不写?你太无趣了!你知不知道人为什么要读?”老板问我。

    但他不等我说就自问自答:“因为它们有趣。尤其是网络,里面的人生,无论是痛还是爽,都和现实乏味的人生截然不同。我们读,就是想获得另一种人生体验。写就更不用说了,你甚至是在创作一种人生体验。”他话锋一转,道:“谈了这么久,小朋友,要不要买下这本书?或许会做一个美梦哦!我看你骨骼清奇,两块钱便宜卖给你怎么样?”

    我道:“不要,我已经看完了。”

    “看完了,可以再看一遍嘛!”

    “我讨厌言情。”

    “为什么?你讨厌谈恋爱?”

    “我只是讨厌这种规训女性的言情。”

    “一本言情怎么可能会规训女性?它又不是!”

    我道:“这是一种更高级的规训。面向女性的文艺作品会不遗余力地讴歌爱情,面向男性的网络却不是这样,他们打怪升级、成就自我后,年轻漂亮的美人自然就有了。一个把爱情当做美好的体验、毕生的追求,另一个则把爱情当做胜利的附属赠品,接受着这种规训长大的男女会有怎样的潜意识?我想这都不用我说,为了避免这种有意识的引导,我基本不读言情。”

    老板道:“你把因果搞反了吧?难道不是因为女人喜欢看言情,面向女性的作品才写言情?”

    我道:“这两者究竟谁是因谁是果,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答案,但当一个群体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种偏好,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是否有某种有意识的引导了。”

    老板说:“这是阴谋论。”

    我道:“这是社会科学。”

    他拿出一本修真:“那这样,你买这本男频修真吧!你读玄幻修真,打怪升级,这样你就不会接受那劳什子引导了。”

    我道:“我讨厌修真。”

    老板大惊:“这又是为什么?!”

    我翻了两页,指着其中的一段对女性的描写:“这里面的男性凝视太严重了,看用词,‘腰肢盈盈可握’、‘俏生生’、‘仙子’、‘水灵灵的大眼扑闪扑闪’,请问女性是这样吗?”

    他拿出另一本:“这篇!女主角不仅是仙宗里第一个突破大乘期的,而且比多数男子都要强大,她身负血海深仇,不追求爱情,是冷淡的高岭之花。”

    我问:“她最后和男主在一起了吗?”

    老板点点头。

    我感叹:“老板,这里的书你是不是都读过啊!”

    “那是。”

    我道:“那你就没有发现,像这种也是一种套路吗?塑造一个超越男性的强大女人,然后让她们从属于男主角,这也是一种男性凝视啊!”

    “……”

    我拿起刚刚读的重生,继续道:“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男频中,女频也比比皆是。就拿这部来看,说是女性复仇,但大量笔墨还在描写林清与李晚镜的爱情。她明明那么强大,可最终的归宿还是爱情。不觉得很奇怪吗?费了那么大力气,从一个宅院里走出,结局却是落入另一个宅院,难道在她的后院里,就不会再有一个女子惨死吗?”

    “可李晚镜不会娶别人,他专一地爱着林清,他不会像林父成为悲剧制造者。”

    我道:“如此强大的女人,把命运悬系于男人对她的承诺和爱意上,这难道不是对强大人格的降格吗?”

    “所有的宫斗、宅斗,如果最终没有向男主人发起抗争,没有向导致这种现象的体制发起抗争,这部描写的就依然还是一个失败的斗争。所谓的爽文,也不过是被压迫的奴隶死前绝望的嘶吼声,或许能短暂地振奋人心,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老板无语了:“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你不讨厌的作品?”

    我道:“好像是这样。”

    老板道:“这种眼光终究会让你无法好好欣赏一部作品。还认为女人是低等的,难道你就因此不再这本伟大的吗?如果你是一个反种族歧视者,难道你要因为某些经典描写的全部都是白人而抵制它吗?”

    我沉吟片刻,没有说话

    他指着我手上的道:“你买不买?!”

    我道:“便宜点就买。”

    老板哀嚎:“两块钱!两块钱你连隔壁摊位的煎饼果子都买不到!却能买到一本50万字的书!”

    我看了看隔壁的煎饼果子,那是我经常光顾的一家。

    我道:“五毛钱,不能再多了。”

    老板震惊:“小朋友,你太黑了吧!”

    我道:“我微信余额里一共有七块五,隔壁的煎饼果子五块一个,可今天我想加两个蛋,所以只有五毛钱可以给你。”

    老板惊呆了:“你知道五毛钱要输入一个零,还要再按一个点,再按一个五,你不嫌麻烦吗?”

    我道:“这本书值不值五毛钱还另说,你卖不卖?!”

    “我跟你讨论了一个下午,口干舌燥,我还得花钱买水喝!我开车过来都花了十几块油钱!”

    “一块。”

    “成交。”

    我花了一块钱,买下了这本名为的,不是因为它值得,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时代兜售故事的人都很可怜。

    “老板再见。”

    “小朋友再也不见。”

    我拿着书,回到家里,倒了一杯白开水,缓缓地喝完了。

    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都没有人对我出去这么久干什么了发起疑问,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父母都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