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兄长的温柔
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变相软禁。 谢民州好似被那个心理医生下了蛊,坚定地认为谢愉脑子有问题。 山上的别墅里与外界完全隔离,谢愉度日如年。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望过自由,如果让他在这里待着,不出一年半载,他遂了谢民州的愿,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精神病。 谢愉挫败地想,当个疯子倒也挺好。 他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思念过谢衡。他以前只觉得自己想跟谢衡做爱,然而他被关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脑子里想的不是谢衡温暖紧致的肠道,而是谢衡的脸,谢衡肌肤在他指尖的温度,谢衡的笑,谢衡的眼泪,谢衡喊他哥哥,谢衡喊他的名字…… 他不觉得有什么至死不渝的爱恋,然而情愫却在床榻间滋长,在缠绵中攀升,悄悄浸入肌骨,从性至情。 又或许谢愉根本不懂爱,他只是贪念谢衡依附自己的那种感觉,那种被需要的感觉。 就像曾经,谢愉认为是自己介入了谢衡的生活,强迫谢衡与自己发生关系。虽然谢衡喜欢上自己,在谢愉的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谢衡生活中只有一个他,不是吗? 但现在看来,俨然是谢愉错了。 被介入生活的是他自己。也不是谢衡需要他,而是他需要谢衡。 或许从某一个角度来说,他也不是喜欢谢衡,只是贪慕被别人全身心依恋的感觉,但是感情这种东西如果真能条理分明,那也不是感情了。如果说他是喜欢谢衡,那也不为过,毕竟他以前可没因为别人而弄到这般田地过。 事情一旦被谢民州知道了,就容不得他再插手了。 他再成熟,也只有十九岁。人生的一大部分都在学校中度过,或许他早早地半只脚踏入社会、交了几个朋友,但也只是酒肉之交。他没有事业,没有经济基础,没有人脉,没有社会地位……还不是随便被谢民州捏扁搓圆? 现在对谢愉而言,U盘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想从这个地方出去。 谢愉再见到外界的人,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 是许云瑶。 “你……还好吗?” 两个人隔着一张吃饭的圆桌,谢愉双手交叉握着放在桌子上,许云瑶觉得她像是在探监或者是谈判,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了。 “你觉得呢?”谢愉抬眼问她。 他穿着家居服,头发也打理得得体,整个人看起来很整洁,除了瘦了很多之外,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中不复以往的神采飞扬,像是成熟了十几岁似的。 许云瑶摇头:“不太好。” “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打你电话一直没人接,去你家敲门,好像也没人,后来偶然在你家附近的社区遇到了你那个……咳,小男朋友,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打过去了,那个人问我是谁,我就说是你你前女友,然后就被带到这儿来了。” 谢愉仰面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很平和,没什么情绪波动,“哦。他中考考的怎么样了?现在在哪?” 许云瑶摇头:“我不知道……那次见面他就给了我一个电话号就匆匆走了,我后来就再没见过他了。” “是吗?”谢愉轻声问,像叹息似的,“那也挺好的。” 他顿了顿,又问:“你之前打电话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在我遇到小衡之前,曾煜那几天突然找到我,说他找不到你人了,问我要你的联系方式,说无论如何有你的消息,一定告诉他。” 谢愉说道:“他这会儿倒是知道找我了……” 许云瑶不清楚他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就没接话茬。 她坐车来的时候还怕跟谢愉待在一块会尴尬,现在面对面了,倒也没那些沟沟壑壑的。也许是两人之间从始至终都界限分明,分开了谁也不欠谁,所以再见面也没什么可尴尬的。想到此,许云瑶越发地轻松起来了。 “我也没什么事,找你就是因为这个……我那会儿看曾煜还挺着急的,要不你好歹给他去个电话,问问他什么情况吧?” 谢愉听着,突然就笑了,是那种很轻蔑而又不屑的笑,唇角勾起一个僵硬的弧度,眼睛里面还是冷冰冰的,“他要是真有种,到来这儿的就不会是你了。他着急?着急就对了。” 许云瑶又不知道怎么接了。 谢愉说完也沉默了——因为他拒绝和那医生说话,所以他一天之内的的情绪波动状况,是那医生判断“治疗效果”的主要标准——他脸上再次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样子,又调整了坐姿,使自己处于一种放松、没有攻击性的姿态。 谢愉知道自己和许云瑶的对话内容,最后肯定会一字不落地传到那心理医生耳朵里,但他还是说道:“求你件事。” 许云瑶听到僵硬了一下身体,这种求人的话,她以前是没从谢愉嘴里听到过的,“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就行了,不用这么郑重客套。毕竟相识一场,就算分开了,也不是陌生人。” 谢愉低垂着眼睛,说话的时候声线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你……替我找找他,就跟他说……就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但我之前跟他说的话还算数,我小姨的联系方式我存在他手机备忘录里面了,叫他去澳洲等我。” 许云瑶自然知道谢愉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她能听出来谢愉声音里的难过,但那也与她无关了。 即便在许云瑶和谢愉的那段关系中,她并不是受害者,可她对谢愉的那点好感成了她心里跨不过去的坎儿,这点“私人感情”或许是那天她呆坐在面馆一下午的原因——说不上难过,只是有点怅然若失。 于她而言,她作为一个女孩、一个女人,再不堪也有她自己的骄傲,她不允许自己承认自己的那点喜欢,否则被谢愉甩了还附赠一个价值不菲的名牌包,她的喜欢不就太低贱太可笑了吗? 所以谢愉只能是她高中时代贪慕虚荣所犯下的错。如今钱货两讫,她为什么不潇洒地答应谢愉的请求?毕竟彼时彼刻她才是掌权者,是谢愉这个人在低声下气地求她,如果她帮了忙,那就是谢愉欠她的。 于是她爽快地答应了,“好。” 许云瑶也确实做到了。 当她乘着蒙了黑布的特派车离开那个地方后,她用了一周的时间,先是找了之前陪谢衡去医院就诊时接待他们的那个医生,然后拿到了诊断单复印件,通过上面的预留号码和紧急联系人,找到了谢衡的旁系亲属。 当然她也知道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原来这个被谢愉叫做“小衡”的男孩,真是谢愉的亲弟弟。 许云瑶一点都不意外,毕竟如果没有大错,哪个父母会把孩子关在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两个月都不放出来呢。 九月份开学之前,她在相距A市八百多公里的一个十八线小城市找到了谢衡。 小城市的市区出租房里,不到五十平米的地方,住了三户人家,从客厅到走道都放着东西,简直没地方下脚。没有空调,一进屋就能闻到一股子人味,还伴随着剩饭剩菜发酵的酸腐味,与小孩尿布上的骚味,迎面扑来,令人作呕。 谢衡就坐在卧室里那张堆满了衣服和杂物的床上,抱着一个孩子——那是他姑姑家新添的男孩。 “地方脏,就不让你坐下了”谢衡看着她,“有什么事吗?大老远地找过来?” 许云瑶环视了一圈,在谢衡旁边坐下了,“谢愉托我来的。” 听到谢愉两个字,谢衡僵住了原本在晃悠怀中婴儿的手,“哦……我哥……谢愉他怎么说?” 许云瑶朝他笑了一下,说道:“不用装了,我知道你姓谢”,话落,不顾谢衡惨白的脸色,直接说道:“他托我找你,要我跟你说——他现在出不去,但他以前说过的话还算数。他把他小姨的联系方式存在你手机备忘录里了,叫你去澳洲等他。” 谢衡低头一言不发,怀里的小孩因为他动作的停滞又闹了起来,尖利的啼哭划破了沉闷而又污浊的空气,刺得人耳膜疼。 谢衡站了起来,抱着小孩晃悠,嘴里念叨着:“宝宝不哭……宝宝不哭……” 不知道是哄怀中婴儿,还是哄他自己。 许云瑶沉默地看着谢衡泛红的眼眶,等婴儿不再吵闹了,慢慢睡着了,她才轻声道:“我话已经带到了,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等等……”谢衡轻声叫她。 “有什么事么?”许云瑶疑道。 谢衡将孩子放在床上,站了起来。 床头的桌子堆放着杂物,有小孩的尿不湿、女人的润面油、食物、还有纸巾………来历不明的污渍和油将桌面上弄得脏兮兮的,上面发黄的透明软胶桌垫有一块一块的黑斑,像是发霉,却又不是。谢衡的手抓住身后桌面上的垫子上,四个指甲都陷入了那胶套里面。 “我……”他垂着头,欲言又止。 许云瑶站在他面前,等他开口。 “你能不能跟他说……说我不会去那地方的。”谢衡道。 “你确定吗?”许云瑶问道,她明显感觉到谢衡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 谢衡点头:“就说这个,谢谢你了。” 许云瑶没再问了,她在这个地方坐了半小时,身上的包都没拿下来过,听见谢衡的话,就背着包走了。 谢衡把她送到门口,他不敢走远,怕床上他的表弟突然醒了,或者一翻身掉到地上,只能站在楼道口,看着许云瑶下楼。 高跟鞋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脆脆的,回响在楼道里,从近到远…… 五楼。现在去追上去,让她告诉谢愉——你过得好吗?我好想你。 四楼。现在也可以——别担心,我等你。 三楼。还不迟——我去不了澳洲,怎么办? 二楼。现在就跑下去追吧——我想见你,你这些天去哪儿了? 一楼。或许还来得及——我换手机号码,以后也不住在A市了,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然而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半步都不曾挪动过。 直到许云瑶的脚步声消失。 谢衡松开紧紧攥住门框的手,关上门,回到了房间。 他幼稚地以为那句“不要喜欢我,维持强奸犯与受害者现状就好”,是谢愉肏了他不想负责的托辞。现在才知道,那是谢愉的保护。 谢愉这个人似乎一开始就料到会有东窗事发的这一天,所以早早就为他找好了开脱的理由——你是受害者,无须承担责任。所以当谢民州找到他时,他也是这么说的,就像谢愉再而三告诫他的一样。从这方面来说,谢愉心思缜密,思虑周全又有远见。 可谢愉为什么就没发现他表里不一的龃龉,与他肮脏龌龊的内心呢? ——谢愉,你这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