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家庭纠纷
70 冰凉丝滑的绸缎触感像是蛇鳞一般。 谢衡从谢愉手里接过那条藏蓝色的领带,双手捧住了,低头长久地凝视着手中的布条。他的身体已经不抖了,眼神中的光却不知道丢在了房间的哪个角落里。 开枪打谢愉,还是自己蒙上眼睛? 谢衡已经分不清这两件事情哪一件更令他绝望了。一个是幼时到如今、长年累月积压而成的深深恐惧,谢愉则是他这二十余年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谢愉要谢衡克服对已逝生母的惧怕,谢衡不懂这件事和谢愉放弃字据有什么必要的联系。 谢衡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掌中的领带,整个房间唯一的光源是来自床头边昏暗的睡眠灯,映在他瞳孔里的光圈渐渐放大,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触目所及都是一片刺眼的白…… 谢衡开始头晕了。他的呼吸渐渐加重,耳边响起尖利的鸣音,像是一群孩童在用高分贝的嗓子不停地尖叫。 谢衡收紧了拳头,将领带紧紧地握在手里,却始终无法进行下一步动作。 “……太害怕就放弃吧。” 谢愉明明就坐在不远处的落地窗前,然而对于此时的谢衡来说,谢愉的声音却像是从最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昏暗的睡眠灯光都变得刺眼了起来,谢衡头重脚轻地、身子前后摇晃了一下,几乎要跌倒地上去,他踉跄了一步,及时闭上了眼睛。而后低头,颤抖着将手中的领带覆在了眼睛上。 那领带甫一碰到双眼,谢衡便开始觉得难以呼吸,像是有人攫住了他的喉管,他却也知道,自己必须迈出这一步,于是他将领带在脑后慢慢系紧,而后拖着灌铅似的双腿向前踏出。 一步、两步……谢衡还没走到谢愉面前,便双脚一软,跌倒在铺了毯子的地板上。 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替谢愉受那一枪,也好过让谢愉这样逼迫他——这是谢衡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想法。 谢愉坐在椅子里,盯着地上不省人事的谢衡看了片刻,之后起身,将谢衡从地上抱起来放到了床上。 他将谢衡眼睛上的领带摘了下来,低头在对方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而后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联系人——郑嘉鑫。 ———————————— 于姝与谢民州已经分居十多年了,过年过节都不回去,只有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会跟谢民州在一块,应付一下外界的人。这次因为谢愉,她不得不千里迢迢地赶回B市。 重新休整过的庭院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她虽对谢家没有一丝一毫地留恋,但地方毕竟是她住了好些年的,如今重履旧地,也难免动容。 “小愉回来了吗?”于姝朝身后的陈妈问道。 陈妈眯着眼睛笑:“没有。十多天前来过一回……” 谢民州穿着便服坐在房檐底下喝茶,旁边坐着的年轻男性下属正摆弄茶具,后者见于姝来了便朝她点点头,而后转身走了。 上了石阶,于姝也不就坐,面无表情地站在谢民州面前,“你想怎么办?” 谢民州三指捏起茶盅,小啜了一口,“这你得问谢愉,他想怎么造他老子的反。” 于姝眼底漫上一丝厌恶,讥讽道:“你不弄出私生子来,他哪儿有那个机会胡搞?” 谢民州不自然地挑了下眉,报以沉默。 不论谢衡的出生是否经过谢民州授意,在婚姻方面,谢民州的出轨与不忠都是不争的事实,他在这事情上自知理亏,所以必须得忍受于姝的言语讥讽。 “各退一步就能解决的事,非要弄得彼此都不得安生。我当年走的时候要带谢愉走,你不肯,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事我管不了。” 谢民州反手用关节敲了敲桌面提醒于姝,意思是他忍耐度有限,让于姝适可而止。 于姝本也懒得对教谢民州说教,只是长久以来她心中多有愤懑,一朝又被叫过来收拾烂摊子,少不了要说几句撒撒火。 谢民州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没想劳动你。只是谢愉这孩子脾气倔,事情走到如今这步田地,也是他磨不开面子来向我示弱,你去劝劝他,别闹得太过火,叫外人看了我们父子的笑话。” 于姝自是对谢民州知根知底,后者说是谢愉磨不开面子,其实八成是他自己舍不下那张老脸主动向谢愉求和。 说白了,原因无非有两种,一是谢民州位子坐得高,游戏成本大; 二是那字据确确实实是个了不得的把柄,倘若他们父子二人当真反目了,将那字据公之于众。谢愉还年轻,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可谢民州却没有了,经此一遭,他即便不丢乌纱,这辈子也没有再朝上走的机会了。 所以谢民州才要把谢衡弄过去威逼利诱,若是谢衡能狠下心来喂他哥哥吃一发枪子。谢愉、谢愉,都是他的儿子,他自是乐意换一个肯乖乖听话的摆到台面上。只可惜谢衡是个软脚虾。 于姝没有挑明,“你能找到刘荣进吗?” “被谢愉弄到G市去了,不在我辖区里……我头顶上有人盯着,没办法动手。不然这事早结了。” “那你打算对小愉动手?”于姝眯着眼睛,神情阴冷。 谢民州笑了一下,拎起紫砂小壶给自己添了杯茶,不疾不徐道:“所以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还要不要这个儿子。你要是由得他去闹,我也有办法让他闭嘴……不过可能做得不那么好看就是了。” 闻言,于姝弯腰,将谢民州刚刚倒上茶水的杯子夺了起来,抬手连茶带叶子泼了谢民州一脸:“你还算是个人?!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谢民州倒也不恼,拿茶盘旁边的手巾擦干净了脸,“你不必这样大动肝火,我想做的事还没有做不成的。儿子不只谢愉一个,你的肚子也不比别的女人金贵。” 于姝冷笑了一声:“小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别想好过。” 两人的感情早以耗尽,如今为了利益被一纸婚约绑在一起而已。多说无益,于姝也厌恶谢民州这幅嘴脸,狠话一撂转身便走了。 她自始至终站着,连手里拎的包都不曾放下来过。 谢民州见于姝走了才喊陈妈,“给我找件衣裳换。” 原先摆弄茶具的下属又走了过来,低声问谢民州:“要不要找个人跟着太太?” 谢民州起身,摆了摆手:“没那个必要。” —————————— 法院给刘氏企业的起诉书早已下去了,开庭也就是这一天两的事情,当然还有刘荣进个人的案子。为了避免途中生变,谢愉先一步让刘荣进因为个人的刑事案件进了监狱。 现在,谢愉跟谢民州之间剑拔弩张,各不退让。他手里捏着字据,谢民州手里有那个小明星。原本还有谢衡。 起先谢愉以为谢民州不会用谢衡来威胁自己,毕竟谢衡也是谢民州的儿子,所以便没有设防。谁知谢愉前脚走了,谢民州后脚便把谢衡软禁了起来。 但谢愉见招拆招,用刘氏企业为要挟,让蒋家去给谢民州施压。 蒋倩父亲去跟谢民州周旋了数天,这才把谢衡弄出来——蒋家等着吃刘氏这块蛋糕,眼瞧着到了最后关头,不可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所以必须得答应谢愉的要求。 谢衡说谢民州会要了他的命,谢愉不是不信,只是事情还没到最后关头。 三天后,刘氏的案子开庭,那才是最后期限。不过就算谢民州真的杀了他、或者再像七年前一样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他也有办法让那字据出现在法庭上就是了。 谢愉想谢民州大概也知道这一点。否则,凭借他们之间那点稀薄的“父子之情”,不足以让谢民州忍到现在。 前天谢衡晕倒了之后,谢愉将谢衡送到了医院。病因是情绪过于激动,引发的昏厥。 他一早联系了郑嘉鑫的电话,让谢衡醒来之后先去A市住在郑嘉鑫处。 当年郑嘉鑫能不被刘荣进的事波及,光靠手段不够,郑嘉鑫其人背后必定得有些靠山,是谢民州手伸不到的地方。而且郑嘉鑫还欠谢愉人情,所以将谢衡安置在郑嘉鑫那里,要比再麻烦蒋倩好得多。 至于让谢衡蒙上眼睛——谢愉本意是不打算将那字据抖搂出来的。 这像是一场赌博,谢愉赌的就是谢民州不敢拿自己的官运推上赌桌当筹码。 当然谢愉也赢了。因为谢民州先一步按捺不住,找来了于姝。 谢愉下班回家没多久,于姝便到了,几乎是跟他前后脚。 “那小畜生呢?”于姝劈头盖脸便问谢愉。 指的自然是谢衡。 于姝出身书香世家,本是极有修养又很清高的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厌恶到了极点,“小畜生”这样污浊的词语,是不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不是……”谢愉还没来得及辩解,便被于姝一个巴掌抽在了脸上。 他虽是男人,但遗传了于姝的一身好皮子,本就白,这通红的巴掌印尤为扎眼。 一巴掌尤不解气,于姝反手照着谢愉另外一边脸又狠狠掴了一掌。 “你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谢愉低下头,没再应声了——于姝恨谢衡,理所应当。 “以前我是给你面子,你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胡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我指望着你结了婚之后能收收心,结果你呢?叫蒋倩去接你那姘头!人家姑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找上你!我只恨当初把你生下来,早知道你是这样的,我就该月子里把你掐死,好过你这样来丢我的脸!” 于姝今天跟谢愉说的话,顶的上过去一年的量。 她约莫真是气极了,口不择言,说话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撒一地。涵养也好、气质也罢,都抛诸脑后,此时的她只是一位发怒的母亲,和那些整日为家务操劳、为油盐酱醋斤斤计较的妇人没什么两样。 “我跟蒋倩是形婚。”谢愉低声道。 这一句更是火上浇油。 于姝恼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了,只单手锤打胸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于姝以前身体也康健,谢愉以前从没见过她这样,一时慌了神,连忙扶住于姝,“妈!你怎么了?妈……” 谢愉将于姝扶到沙发上坐下,手在她胸口处压着朝下顺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 于姝眉头紧蹙,闭着眼叹道:“你这是要气死我……” “您消消气”,谢愉起身到净水机旁倒了杯温白开给于姝,“这事就不劳您操心了,我爸那边我会去跟他说。” 于姝满面愁容,“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了。婚姻大事你当做儿戏,现在又跟你爸闹得不可开交。当真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也罢了,就因为那个……那个谢衡,你跟谢民州对着干,你的前途都不要了?!” 谢民州那天把于姝叫去,其实也算是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于姝处理不好谢愉的问题,他便会自己处理。谢民州是个狠辣的人,一旦出手,不死也得要谢愉半条命。于姝知道这一点,她也清楚,若是将谢民州的话透露给谢愉,难保不会激起谢愉的反骨,让事情变得更棘手。 谢愉是她的儿子,是她骨肉至亲,是她百年之后唯一的倚仗,她必定要保谢愉平安无恙,哪怕用尽手段。 谢愉低下头,沉默缄口。 即便于姝再厌恶谢民州,这时候也得当个和事佬,说谢民州几句好话,再打打亲情牌。 于姝抬手抚摸着谢愉脸上肿起的巴掌印,叹了口气,“打疼了没有?” 谢愉摇摇头。 于姝拉过谢愉的手,捧在掌心里,“你就跟那个谢衡断了又怎么样呢?天底下那么些人,即便你跟蒋倩离了,和哪个男人在一起,我都认了……” 谢愉没等她说话,默默将手抽了回来,“妈,我说了,这件事就不劳您操心了。” “非他不可吗?” “是。” 谢愉等着她的回应,于姝却没再说话了。 话说到这种地步,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母子两人在沙发坐了许久,于姝才握着扶手,说了句:“明天把字据送到我那儿,我去跟谢民州交涉。” 谢愉沉声应了。 “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叫我妈,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于姝再没迟疑了,她拿起手包,起身离去,双眼里只有失望和疲惫,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谢愉没起身送,直到门被从外面关上,他这才痛苦地低吼了一声,双手捧住了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