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冕日（1）

    斯蒂芬第一次见到加利尔，是在皇宫的年末庆典上。那一年他刚满六岁，首次被允许出席宫廷的重大活动。他的个子才半人高，被母亲环在怀里，目光既惊叹又胆怯，仰着头，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周遭的一切。

    加利尔端坐在为教会特设的高背椅前，一身素白的装扮，在五彩缤纷礼裙簇拥成的花海中显得与众不同。他的发顶垂下一瀑面纱，和身上披挂着的层层叠叠的纯白纱丽彼此交融。面纱剪裁成前短后长的款式，堪堪遮住脸庞，其余部分则垂在身后，远远望去，仿佛有一团雾气笼罩在身上。

    两个人相隔不远，斯蒂芬能够看见对方露出的下巴的弧度，以及模模糊糊掩着的嘴唇。他隐约觉得对方似乎也在回望自己这一边，还想凑前了仔细打量，就被身旁的母亲拉了回来。

    “不要盯着神职人员看，”她矮下腰告诫，“这样的行为被视为对神灵的亵渎。”

    斯蒂芬心底涌起害怕，和一丝失望的情绪。

    他不敢抬头再看那个人，但又不甘心似的，小声地询问母亲：“那个姐姐，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教堂里看到过她？”

    母亲忍俊不禁地轻拍一下他的额头。

    “那不是一个‘姐姐’，那是神侍，加利尔冕下。”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敬畏的表情，“真正的、侍奉神灵的存在。”

    说罢，她又笑着摸了摸斯蒂芬的脑袋。

    “等你即位之后，就会经常接触到他的。”

    时过境迁，母亲的话语和耳畔的管弦乐声交织重叠在一起，斯蒂芬望了望街道上的盛景，一时间神情恍惚。

    他回过身，贴身侍从迎上前，犹豫着开口：“殿——陛下，教会的人已经到了。”

    斯蒂芬现在还没有继位，但是他在所有人心里，已经是新一任国王陛下了。然而，只有过了今天的加冕礼，这个位置才算名正言顺。

    斯蒂芬扯出一个冷笑，他甩手朝宫殿大厅走去。

    宾客们均已入座，斯蒂芬的身影出现时，除了教会的神职人员，目之所及的男女均起立示礼。

    他点头示意，继而被一位面容姣好恬静的修女引导着，来到自己受冕的场所——位于红毯尽头、与众人隔绝的加冕室。

    空间不大，但容纳十几人还是绰绰有余。高耸的屋顶上悬着巨大的水晶吊顶，四周的墙上绘制了古朴而神秘的壁画。刚进入房间，修女尚未把门关上，斯蒂芬就一眼看见那高台旁两侧身披白袍的神职，和其上早已站立着的那个人。

    是加利尔。

    大幅彩绘玻璃下方，他仍穿戴着那万年不变的雪白面纱和层叠披挂——斯蒂芬知道，它们虽然样式相同，但不可能是同一件。

    他径直走到台阶前，抬起头，直视着加利尔的脸，语气冷漠：

    “教皇呢？”

    按照惯例，应当是教皇前来为他加冕。

    斯蒂芬的无礼举动引得周围一向沉稳的神职人员发出惊呼。

    “教皇冕下意外染病，您的加冕仪式将由我负责。我同样能够代行神的旨意。”加利尔柔和的声音隔着面纱，近在咫尺而又飘忽渺远。斯蒂芬听出说话之人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恼怒迹象，因为对方的语气平淡无波。

    神谕？斯蒂芬嘲讽地笑笑，如果真的有神这种……东西，他的父母，他虔诚的父母，怎么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在那场意外中死去？

    他扫一眼屋内的人，只觉得那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骗子。不过是群普通人，披上了教袍，便高人一等；正如自己戴上冠冕，才尊为人君。

    斯蒂芬又毫不掩饰地直视眼前男人的脸。

    “好，很好。”他只知道重复一个“好”字，鼻子里喷出热气，“那么，在你的君主面前，你又为什么遮遮掩掩，挡住自己的脸？”

    加利尔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

    隔了片刻，他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加冕室中死一般粘稠的寂静。

    “斯蒂芬殿下，是希望我摘下面纱为您加冕吗？”

    斯蒂芬注意到对方使用的称呼，眼皮微微一跳。他不表态，嘴角上扬，只直直地看加利尔。

    加利尔微微一笑——斯蒂芬看不见加利尔的表情，但他好像听到了加利尔的轻笑声，面纱下的那张嘴也似乎活泼起来了。

    接着，他就看见加利尔微倾下头，抬手掀起了面纱。

    看到这一幕，斯蒂芬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原本只是单纯因不快而故意找茬，本以为对方会断然拒绝，却没有想到真的依了他的要求。

    他看见那段洁白纤瘦的手腕在眼前一晃，那张不为世人展露的脸庞，顺着加利尔的动作，缓慢地、一点点地、自下而上地在斯蒂芬眼前揭露。

    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斯蒂芬只一看便觉得呼吸停滞。加利尔的美貌极富冲击感，但他柔和的五官线条和浅淡的眸色冲淡了这份侵略性。他的睫毛和发色雪白，那披着的长发便和面纱不分彼此。

    这样的美人，就连阅人无数的斯蒂芬也不曾见过。他想起自己的未婚妻罗莎蒙德，被称为“伊莱亚斯的玫瑰”的小姐，有一双家族遗传的紫罗兰色眼睛，这位贵族们公认的最漂亮的少女，放在加利尔身边对比，也显得俗陋得仿佛泥尘。

    短暂的惊讶过后，斯蒂芬这样想着，他不由自主地朝加利尔笑了：

    “……原来神侍冕下不愿摘下面纱，是担忧羡杀了旁人。”他的心情突然变得颇好，这话出口的语气沾了些调侃，少了许多针锋相对。

    还有与之伴随而来的、由儿时的那份好奇转变成的，隐秘的欲望。

    加利尔给人的感觉是纯洁如雪一般，仿佛仅仅只是伸手触碰都会带来玷污，却更让斯蒂芬心头涌起了侵犯的渴望。如果周遭没有旁人在场，他会不会直接上前将对方按倒在地，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教会内部居然藏了一个这样的美人，可惜却只能被禁欲的教袍束缚一辈子，真是白白浪费……

    如果加利尔只是一位平民，他不介意将对方收入宫中，即使对方是一名男性。

    加利尔似乎脾气颇好地任斯蒂芬端详，然后缓缓开口：“斯蒂芬殿下，我们可以进行加冕仪式了吗？”

    斯蒂芬点头，他突然又庆幸此时两人身处加冕室中，外面候着的王公贵族没可能欣赏到这样的绝世容颜。

    ……只有他。

    斯蒂芬直接忽略了房间内的其他人，他在加利尔身前跪下，双腿放置在绒毯上，低下头，视线内只剩下了加利尔被白纱半掩的两只脚，穿着镶细银边的凉鞋，几只脚趾圆润可爱。他顿时生出将那只脚捏在手上，摩挲把玩的冲动。

    “斯蒂芬?霍赛尔曼，”加利尔轻柔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格劳洛斯?霍赛尔曼之子，这项冠冕不仅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意味着，神明赐予你为祂守护众生的责任。

    “继位之后，你会柔善于民，忠诚于国，笃信于神吗？”

    “……是的。”斯蒂芬被这庄重的氛围带得大脑空白，紧张地说。

    “今天，在这里，神明指派我为你加冕。

    “愿你的心时刻连接众生，愿你将众生之苦难视作己之苦难，愿众生在你的庇佑下获得人世之幸福。你的旨意将照耀世人，你将在战火中播撒和平，在泪水中传播笑语。你应当成为守护贫弱者的坚盾，而非刺向其的锐剑。”

    加利尔走下台阶，在斯蒂芬前方的最后一级上站定，那两只脚距离斯蒂芬的位置更近了些，他隐约闻到加利尔身上传来的，甜异的香气。

    “……现在，我将为你加冕。”

    修女低头端来一个托盘，其上正摆放着一顶璀璨的金皇冠。斯蒂芬感觉头顶落下沉甸甸的重量，感觉到加利尔的手在为自己调整佩戴的角度，留下火烧一般的触感。

    “你现在可以起身了。”

    斯蒂芬起身，差点被皇冠的重量压得站不起来——它和自己皇子时所佩戴的那顶简直天差地别。他稍微适应了一下。

    现在，加利尔站在距离他极近的位置，他都能看清对方纤长的睫毛，观察到那细腻得看不见毛孔的白皙皮肤。视线往下——斯蒂芬的心要从胸腔里蹦出来，那件丝质衣料近乎半透明，只是叠了两三层，才起到了遮蔽的用途。他觉得自己能看到加利尔胸口处的两点粉红，那块地方被乳尖顶起一个令人遐想的微小弧度。

    他还注意到，加利尔的脖颈上坠一条细细的银项链，挂着一块绘制有奇异花纹的牌饰。斯蒂芬悄悄记下那个图案，就听到身后门打开的声音，同时，加利尔将面纱重新遮上，他抬臂的动作带得丝料如水荡起涟漪一般晃开。

    “我们要离开了，斯蒂芬陛下。”加利尔如是说。两侧的神职人员聚集起来，接下来就是属于大厅的盛宴了。

    斯蒂芬突然抓住他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