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梅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原本高卧屋脊以手撑头看戏的魔族人也坐起身，从祠堂屋顶飞了下来。

    洛明泉此时已经快疯了，正用尽全力劈砍着树根。然而清微雷部符的效力已过，失去了法术加持，即使是闪着寒光的锋利宝剑劈砍上去，也只能留下一道道白痕。

    看到魔族人靠近，洛明泉也无暇顾及他是不是来趁火打劫的，只能怀着微小的希望喊道：“快救人啊！”

    那人斜觑了他一眼，微微一抬手，几条黑色的荆棘就凭空出现将他捆了个结实，还顺便变出了一个笼头似的东西捂住了他的嘴。

    “上一个这么对我说话的人已经死了。”魔族人语调慵懒，“安静待着，你家宝贝师尊还没死呢。或者你希望我一把魔火连树带人一起烧死？”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洛明泉愤怒的眼神，盘腿席地而坐，元神从灵台脱出，从已经不再动作，像是再度死去了的树根间穿透了过去。

    好痛……

    顾青玄从一片空茫的白光中醒来。最后的记忆里，他被从半空摔落，狠狠地砸向地面，便失去了意识。他撑着身子刚要站起来，便被胸口的闷痛激得眉头一皱。气息运行不畅，似乎是受了内伤。

    正前方不远处，依旧伫立着那株给他们带来了巨大麻烦的梅树。只是那鲜红的花，舞动的树根，全部消失不见了，那棵梅树似乎又恢复成了最初的枯死状态。

    顾青玄环顾四周，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祠堂、破屋，还有洛明泉和那个魔族也都消失不见了。

    他的视线又落回到梅树上。他似乎被带入了某个精神领域。

    “你还好吗？抱歉，我帮不了你。”

    一声稚嫩空灵的童音传来。顾青玄低头一看，一个孩童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她周身发着微弱的白色荧光，面容像笼在烟雾中一样模糊不清。从身形打扮来看，和不到十岁的女童无异。

    顾青玄蹲下身，柔声道：“我没事。你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

    女童摇了摇头道：“我一直住在这儿，只是好久没出来过了。我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她的语调渐渐低了下去。

    顾青玄心下一软，猜测她或许是村里逝去幼儿的灵魂。他伸手摸了摸女童的头：“那我带你离开这里，好吗？”

    女童又摇了摇头，指向梅树的方向道：“不行的，我不能走。她很可怜，我不能离开她。”

    顾青玄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问道：“她是谁？”

    “她是……啊啊啊啊啊－－！”女童突然蹲在地上，捂住头痛苦地尖叫起来，“那个东西，它来了……！”

    原本纯白的空间震动起来，梅树的树根下像是渗出了一团黑烟，像墨汁一样逐渐将整个空间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

    顾青玄一手抱起瑟瑟发抖的女童，将她护在怀里，一手凝出了一道剑光，谨慎地后退了几步。

    一道声音在空间里回响起来，如同锈蚀铁片的摩擦声一般，又尖锐又嘶哑，让人听了只想死死捂住耳朵：「怨恨吧～怨恨吧！人不过是蝼蚁！只要杀了他们，杀生道大成指日可待！你的一切愿望都可以实现！哈哈哈哈哈哈！」

    越来越多黑色的烟气聚集起来，缠绕凝结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形，猛地向他们攻击了过来。

    那些黑烟像是强酸一样，衣角只触及了一点儿，就被腐蚀掉了一块。顾青玄将灵力凝聚成至纯至净的剑光，手挽剑花将浓烟驱散。只是单手毕竟不好发挥，他只得且战且退。

    “还真是狼狈！我说，你把那小鬼放下不就好了？”一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慵懒声线突然响起，顾青玄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蛊惑人心的魔物！他心中冷哼，却是停下了脚步。手上的剑光消失，浓黑的烟瞬间逼近。

    顾青玄将女童放下护在身后，右手五指成爪拍向左臂的伤口。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瞬间裂开，涌出的鲜血立刻将他的手都染红了。

    顾青玄恍若不觉疼痛般迅速以血在半空画下了一道九星神咒，双手结印闭眼凝神念道：“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

    “破！”随着他猛然睁眼，无数银色的弧光炸裂开来，所到之处，将黑烟驱散一空。那被黑烟包裹着的女子身影被一道弧光劈中胸口，惨叫着跪倒在地。

    剑光再度凝结于手，顾青玄刚要上前，却被人拖住了脚步。

    “不要！不要杀她，求求你！”女童抱住了他的腿，模糊的面容上显出哀求之色。

    顾青玄微微叹了口气道：“如果我没猜错，她就是这棵梅树的精魄吧？你可知道她犯下了沉重的杀孽？”

    女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抹了一下脸上模糊的泪痕，指着梅树道：“那边，树干里面有个东西，很厉害的，我就是靠它的力量才能出来和你说话。你把它拿走吧，别杀她好不好？”

    顾青玄走了过去，只见梅树的树干上多出了一道一拳多宽的裂痕，黝黑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微发光。

    顾青玄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明净的力量从裂缝中溢出，心下恍然，看来他之前感受到的那股灵气就是这个东西散发出来的。而且梅树之所以没有入魔或者化妖，恐怕也跟它的力量有关。

    他催动灵识，隐藏在树干中心的那个器物便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缓缓升了起来，穿过树干的裂缝，落到了他的手上。

    甫一触及那发着微光的事物，顾青玄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一股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便猛地涌入了脑海。

    清风拂面，蝉鸣阵阵，阳光和煦地照在身上，令顾青玄有一瞬间恍惚。他抬起头，发现头顶干枯的树枝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树冠。

    周围出现了很多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似乎是结束了田间的劳作，来到梅树下纳凉闲聊。

    一个头上扎着总角的小女孩被母亲带到了树下，母亲指着梅树对她说了些什么，小女孩笑着点了点头，将头上的红绳解下挂在了树枝上。

    从那以后，小女孩几乎每天都会来看看梅树，和它说话，和玩伴们围着梅树嬉戏打闹。

    跑着跑着，小女孩长成了少女，幼时一起玩耍的少年在树下与她许下终身的诺言。

    后来，她红衣出嫁，成为一名普通的农妇，有了自己的孩子，却又在战乱中失去了他们。

    再后来，饥荒和瘟疫来袭，她死去了，尸体被烧成了一罐灰，和其他人的一起，永远埋在了树下。

    女子的身影从树干中现身，弯腰抱起又变回小女孩模样的灵魂，飞上树梢。白色的梅花绽放，成为充斥着战争的火光和燃烧尸体的黑烟的背景中，唯一的亮色。

    斗转星移，百年的时间从指尖悄然流逝。战争过去了，瘟疫也逐渐被人淡忘，白梅村以梅树为中心不断扩建，人口也越来越多。无数的水井打入地底深处，抽取清水用于生活和耕种。

    没有了水，梅树的根系逐渐萎缩，树叶开始发黄掉落。女子抱着小女孩静静地回到了树干深处，她们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依偎在树干里仅存的那一点亮光边，沉沉睡去。

    不知在黑暗中度过了多久，视野突然变成了一片猩红。一切回到了事件发生的那一天。

    无月的夜晚，惊醒的人群，尖锐的惨叫和纷乱的火光中，舞动的树根屠杀着四散奔逃的村民，一片一片地收割着生命。

    炼狱一般的幻影里，浑身缠绕着黑气的女子缓缓向顾青玄走来。

    她抬起头，自浓重的黑烟中露出了一张流着泪的素白清丽的脸：“帮帮我，杀了我。”

    浓重的黑烟从她胸口的伤口中涌出又渗入，那道嘶哑刺耳的怨毒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要压抑你心中的怨念，杀掉伤害你的人！杀！杀！」

    女子的脸时而狠厉扭曲，时而又挣扎着苦苦压抑下去，哀求道：“我快控制不住了……求你，杀了我！”

    顾青玄犹豫着握紧拳头，却被什么东西刺痛了掌心。他这才发现，刚才从树干中取出的东西还一直攥在手心里。那是一个四棱的“山”字形金属物件，大约两寸长宽。他手上的血沾在了上面，却很快顺着上面的花纹被吸了进去。

    这时，被顾青玄留在远处的女童跑了过来，抱住了女子的腰，哭道：“干娘，你快回来吧！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女子抬起的手被黑气缠绕，奇长的指甲锋利如兽爪，缓缓落向女童的肩头，却在触及的最后一刻变回了纤纤玉指。她用尽全力大喊道：“快动手！”

    顾青玄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意识地平举起手臂，手中的金属物件飞上了半空，一段他自己从未听过的咒语脱口而出：“幡悬宝号，普利无边。九幽罪魂，身随云旛。经完幡落，云旆回天。诸神卫护，天罪消愆！”

    最后一个字话音刚落，一直在不停叫嚣的嘶哑声音发出了尖厉的嚎叫，浓郁的黑气从女子的身体里全部涌了出来，翻滚着似乎想要逃走。

    这时，无数道比正午阳光还要耀目的神光从那金属物件中射出，如同利箭一般将黑烟撕成了碎片。

    顾青玄也被这道光刺得双目生疼，忍不住抬手遮挡。再睁眼时，那团黑烟已经完全消失了，眼前也没有了女子和女童的身影。

    几片白色的花瓣从头顶飘落。

    顾青玄抬头，高大的梅树又开出了一树雪白的花。层层叠叠的花枝间，面容清丽的女子怀抱扎着总角的小小孩童，阖目微笑，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中。

    “谢谢你……”

    顾青玄站在下着花雨的白梅树下，突然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