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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嘛

    1

    晚风料峭,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里坐着一位老人,晚霞的红光照得他眼睛红了,他近乎固执地望着门口那条蜿蜒的路,路的尽头是一片槐树林,风一吹,哗啦啦地响。

    “将军,天晚了,进屋吧。”服侍万薪的是一个五十岁的阿嬷,年轻的时候在南方待过,做得一手正宗的南方菜。

    “再等等。”万薪说,阿嬷便静默地站在他身侧跟他一起等。

    等到晚霞澄红澄红的光渐渐褪去,云丝中雪白的月亮从月牙变成了月半。

    “噔噔噔”

    终于,从风中传来了脚步声,老远的,他看见一个小伙子,戴军帽,穿军装,朝气蓬勃地迈着步伐朝这里走来。

    万薪从轮椅上颤巍巍地站起来,激动地走去迎接,单看他的背影绝对想不到他是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因为当过兵,即使老了,他的背还跟松柏似的挺拔精神。

    “将军!找到了!”新兵小心地扶着他往屋里走,“吴将军带回来的,没敢耽误,连夜就送来了。”

    听说这是五十年前万将军在南方打仗落下的东西,他把怀里的雕花木盒子万分珍重地拿出来,吴将军千叮万嘱过,万将军找了大半辈子,也等了大半辈子,一定要交到他手上。

    可万薪却连看都没看这宝贝,满眼只看着眼前这个新兵,抬起行将就木的枯手,替他擦去了一头的汗。

    新兵愣了。

    万薪闪烁的眼睛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那是尘封了数十年的期待——他叫:“阿嘛。”

    2

    嘣。

    嘣。

    嘣。

    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卷起黑烟,在天地间乱舞,那一瞬间,万薪只感觉身体被高温灼烧,然后就被炸开的巨大气流冲下山,身下堆的全是死人,有敌人,也有自己人,不过死了就都一样,分不出有什么差别了。

    他的视线红了,嘴里一股铁锈味,耳朵嗡嗡的,什么都听不到,他爬起来一刻都不停地逃离了战火,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屈服于生存本能的普通人。

    这就是战争,活生生的人被枪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几千几万条生命瞬间就可以消失殆尽。

    谁都可以畏惧死亡,但唯独他不能,他是万将军的儿子,要继承他父亲的志向,撑起国家的未来。

    他逃了一天一夜,最后晕倒在一条溪水之中,醒来的时候他正漂浮在小溪中央,四周有人在说他听不懂的语言,他睁不开眼。

    有人拿一根木棍把他从溪水里划到岸边,冰冷坚硬的石头硌得他很不舒服,那些叽里呱啦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

    阿嘛,阿嘛,阿嘛。

    一团热热的呼吸在他嘴边,一个略干的嘴唇贴上来,呼呼地往他嘴里吹气。

    万薪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衫子的小子,大约十三四岁,正咧着嘴笑,两个红脸蛋比日出的红光还要耀眼。

    周围的一群小子全都凑上来盯着他,眼睛里全是好奇。

    阿嘛。他们一喊,白衫小子就一应,举起手示意往回里走。

    原来阿嘛就是他的名字。

    阿嘛带万薪一起回了村,来看他的村民挤满了狭小的屋子,万薪看着这一张张淳朴真诚的脸,心中沉重不已,他悄悄捏紧了手心里残破不堪的军徽。

    3

    万薪吃过了这里的糠,觉得十分难以下咽索性不吃饭,但肚子饿,他见院子长着一种红果子,于是就打手势问阿嘛能不能吃,阿嘛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立马一溜烟地不见了,万薪傻傻盯着红果子,嘴里的唾液越来越多,好像已经把果子吃进嘴里了似的,那果子清香清香的甜味在嘴里久久都散不掉。

    不知过了多久,阿嘛回来了,捧着满怀的桃子给他,万薪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还剩最后半颗都时候,阿嘛从他手上夺过来咬了一口,酸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他二话不说丢掉桃子,抓起他的手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回屋拿了个弹弓,捡了几颗石头就带着他向村外走去。

    山林里有很多野鸡野兔,阿嘛打弹弓的功夫很准,几乎是百发百中,万薪还没瞧见猎物,阿嘛就已经打了出去,瞄准,射击,一气呵成。

    提着一大堆猎物,万薪心中很是佩服,他叫了声“阿嘛”,然后用手比划打弹弓的动作,阿嘛咧嘴笑着,好像在说下次教你。

    但他们一回家,阿嘛就被他的父母关进了黑屋子,用只有拇指粗的藤条打,唰唰的藤条破空声划过风激荡在万薪耳朵里。

    他冲进去挡在阿嘛身上,才挨了一下,肉就像被刀割了那样痛。

    阿嘛大叫一声,把他推出屋外,决绝又坦然。

    唰唰的声音又开始了,万薪读懂了他的眼神,他坦然地承受着这一切是因为他必须受到惩罚。

    那一夜,阿嘛挨了打却没叫一声痛,反而是万薪,看着他红殷殷的伤口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嘛,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早告诉我,我死也不让你去打了。”

    阿嘛不知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微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用小木枝在地上画了太阳、月亮、河水,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和各种各样的人。

    万薪明白了,世间万物都是平等的,他们不能为了口腹之欲就随意剥夺动物的生命,阿嘛犯了错,他甘愿受罚。

    4

    他们打进村里来的时候是白天,但却比夜里还要静,万薪正把炒好的菜从厨房端去屋里,在门口,他看见正激烈反抗的阿嘛的父母被士兵拿刀刺死,那些士兵身上的军徽他再熟悉不过,那是他天天捏在手心里的,他疯了似的往回跑,抓住阿嘛就往地窖里逃。

    地窖里很黑,他们谁都看不见谁,万薪抓住阿嘛的手,把那枚军徽放在他手里:“阿嘛,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是一群畜生!”

    “你就藏在这里等我把他们都带回去,三天后你再出来,如果到时候遇到我们的人,你就把这枚军徽亮出来,”万薪捧着他的脸,双手抖得不行,“阿嘛,你知道了吗?”

    阿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猜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大事,他摇着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阿嘛……”捧着他的脸,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传达不了,他能听懂的,只有这一个名字。

    万薪两只手的手掌心里全湿了,满满的都是阿嘛的眼泪。

    回去后万薪就被判了逃兵罪,在上面派来的王将军面前,听着他们数落自己的条条罪行,万薪没反驳,只说:“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也是你们的报国吗?”

    “他们可不是平民。”王将军面无表情地说,“他们受过精准的军事训练,是专业的间谍。”

    万薪愤怒地说:“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

    王将军冷冷地笑了:“那你有证据证明他们是平民吗?”

    “万薪,你临阵脱逃对得起我们牺牲的一营士兵吗?”

    万薪缄默了,是随行的人在危急关头把他推出去他才没被炸得粉身碎骨。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逃兵会被处死,等待他的只有军法。

    他闭上眼睛,忽然想起那晚阿嘛的眼睛,他毅然说:“无异议。”

    这时万将军不顾阻拦冲了进来,腰上佩着一把黑漆漆的短刀,那是万薪太爷爷一代代传下来的,平时他从不带在身上。

    他凌厉地扫了万薪一眼,那眼里有威严有失望,万薪忽然觉得愤怒,父亲从来都不了解他,也没想了解他。

    “王将军,万薪是第一次上战场,他今年才刚满十五岁,但我相信他从此以后他不会再犯,并且会带领士兵,打赢这场仗。”

    “你拿什么保证?”

    万将军抽出腰间那把短刀,置于自己的脖颈,坚定地说:“用我的命!”

    万薪扑过去夺下那把短刀,可迎面而来的只有滚烫的鲜血,万将军割开脖子的瞬间,万薪只抓住了他的手。

    他看着父亲闭上双眼倒在自己身上,眼前一片黑烟,双耳嗡嗡作响,好像又回到了在战场上的那个时候。

    尾声

    “后来……我去找过阿嘛,但没找到,我想他肯定早就逃到什么地方去了。”万薪的目光渐渐移到了木盒子上,“你替我打开看看吧。”

    新兵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听那个年代的老兵说过一桩奇事,打仗时,他们明明把那片区域的活人都杀光了,黄昏时分,他们却在路上忽然遇到一个红着眼睛的男孩,明明穿的是普通平民的白衫子,手里却拿着一把枪,嘴里大声叫着什么,一开枪就打死了他们五个兵。

    他们打死他后搜身时发现他左手手心里死死捏着一枚他们的军徽。

    新兵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万薪的“阿嘛”,但或许这样的“阿嘛”多得数不清。

    新兵抱起木盒子,像怀抱着那段沉重的回忆,缓缓打开,只见黑漆漆的盒底安然躺着一枚残破、皱巴巴、带着血污的军徽。

    万薪看见了,忽然忍不住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