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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

    郁殊醒的早些。闹钟还没响他就睁开了眼——才七点四十。折腾到凌晨两三点的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睡眠不足的不适,虽然入睡的时长不过四小时,郁殊却觉得像是深睡八小时那么舒心。他习惯性地翻了个身,才记起宋元在他旁边。

    人还没醒,身子缩在一块儿,膝盖贴着胸的,像一只蜷缩的软体动物,用较坚硬的后背保护前胸。

    郁殊放轻自己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下床、洗漱,后又去餐厅待了一会,才去书房拿着自己的电脑坐回了床上。他手上有个大项目下周要敲定最终方案,满打满算从最初的策划到落实收尾,花了将近四个半月时间,总算是要熬到头了。

    房间有些暗,外头刺眼的阳光被窗帘吸收了大部分——显得屋内不像是早晨,倒像是黄昏。

    一人醒着一人熟睡,除了键盘声的白噪音以外,几乎就只剩下空调工作的风声。

    忽然,宋元变得不安分起来。手伸出床外拼命地向前抓空气,好像在与什么玩捉迷藏的酷跑游戏,抓不到就再往前伸一点。眼看着就要滚下床,郁殊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服,将他扯回床上。如此大的动静,宋元却没有要睁眼的迹象,只是呼吸变得急促,眉头紧皱,看上去像是被噩梦缠上了。

    “宋元,宋元,醒醒。”郁殊轻轻地拍了拍宋元的脸,想把人从噩梦中喊出来。

    宋元醒了,又或者说是没醒。他的意识已然感受到郁殊在他身边喊他,但他动弹不得。想动一动手脚,或者出一点声,好把自己的身子解救出来,可他好似有一座大山压住了似的,将醒未醒之际,压得透不过气来。

    是梦魇——宋元不喜欢甚至害怕的心理现象,俗称叫鬼压床。

    几经挣扎后,宋元才缓慢地睁开了双眼。肌肉残留着清醒后不真实的失重感。他只好又眯了眯眼睛,等自己完全赶跑了鬼影后,又重新闭紧了眼睛,伪装成一个还没醒的人。

    昨夜的画面像播电影似的在他脑袋里不停的以多倍速回放,他在心里大呼,这人怎么还坐在这里,sos谁来救救我。

    郁殊直接戳破他拙劣的演技,“醒了就起来。”

    不但没叫起,宋元还把被子往自己的脑袋上蒙,自己全身藏进被子里。郁殊不给人当缩头乌龟的机会,拽过被子把乌龟从壳里抽出来,也不管人应不应,自己默认宋元要起床。

    “起来洗漱,牙刷是那只深蓝的,就在厕所里。收拾完下楼把早餐吃了。”郁殊叠好被子,把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发现人依旧没有要睁眼的意思,脾气好的就先出了房间。

    还是和之前一样,主动一回第二天就羞红了耳根,郁殊想。

    宋元却没心思去注意郁殊的好心情,他只想郁殊赶紧出去。等到房门关上,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到听不太清,他才试探性地睁开了眼。大腿根部的酸痛在一夜过后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酸感加重,双脚穿着拖鞋走在地上却更像是赤脚走在飘渺软绵的云里。

    洗漱间还是当初的那个样子:洗漱台的横版上放着杯子、刮胡器、还有些清洁保湿的护肤品,一黑一蓝的两支牙刷分开放在两个一模一样的漱口杯中,牙膏倒放在挤压器里,毛巾架上挂着深浅不一的蓝色毛巾,还有沐浴间的玻璃门前摆着洗澡用的凉拖鞋。

    宋元刷牙无聊,就会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白天在向光的地方,镜子里的一切都会更亮一些,白的会刺眼,深色的会变浅。锁骨上的草莓在现实中看是皮下渗血的深红,但在镜子的虚幻世界里,却是鲜艳无比。他这才发现自己换了套衣服。图案看上去和郁殊身上那套出自一个厂家,样式没有多大的区别。宋元耸着肩凑近闻了闻领口的味道,和郁殊身上那件差不多,只不过从衣服上来看,或许当初买回来时曾过了一遍水。

    等宋元洗漱收拾完,郁殊已经下楼待了二十分钟。他烤了两片吐司,在金黄的吐司表面拿黄油摊了一个漂亮的糖心鸡蛋。还煎了一些培根和烤肠。把这些分成两份装在盘子里,摆在餐桌上后,咖啡也刚好煮好。没加糖没加奶咖啡飘着苦涩的香气,郁殊先倒了一杯出来,才往咖啡壶里倒牛奶,白色的牛奶汇进棕黑的咖啡液,拿筷子搅了搅,势均力敌的两种颜色搅成卡其棕,再然后塞了四块方糖进去。全部融化了才端出去,给另一个空杯子倒了一杯满的,放温。

    宋元是闻着咖啡味下来的,餐桌除了一壶咖啡、两份早餐以外,还有个郁殊。他没动筷,靠着凳子刷手机,显然是在等人。

    “前面做噩梦了?”郁殊问他。

    “啊?对,好像是的,不过记不起来了。”宋元只记得那是个无关鬼神的恐怖梦境。

    “来吃早餐。”郁殊也不追问,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招呼着前来。

    宋元三步并两步地迈大了步伐,把凳子往后挪了挪,坐在了郁殊的对面,拿起咖啡就喝了半杯。“怎么不先吃?”

    “刚做好。”郁殊掩饰了一番,放下手机。

    随后两人都没说话,安静地吃自己盘里的那份。

    咖啡丝滑、吐司奶甜、培根香脆、香肠爆汁,宋元打回到这个城市起,总算是吃了一顿像样的早餐。

    “你之前说要跟我谈谈”,郁殊决意做个决断。宋元顿时觉得这可口舒适的早餐,像一场哄人入局的鸿门宴。

    “我……”

    “我周一要开会,手上有个项目最早周三结,之后我会休假。”

    这意思,是周三前都不想谈了。

    宋元点点头,下一秒又想起昨晚不回话的后果,急忙开口道:“我知道了。”他脸有些发热,郁殊却没兴趣知道他脑子里的旖旎。

    “昨晚的事我也不希望再发生了”,郁殊的声音越来越冷漠,宋元抓着见底的咖啡杯,低着头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犯着错勾引人,这叫什么——这是错上加错。郁殊仍在说着不通情达理的话:“你的行李箱我放在你房间了,房里的东西你随便用,洗漱用品你等下自己拿过去。”

    “我会安静的,不会再缠着你,我能不能、能不能睡在你身边?我保证不会动手动脚……”

    郁殊打断了他的话,“我觉得我们需要冷静。”

    “是冷静还是距离?” 宋元穷追不舍。

    “宋元”,郁殊不再纠缠下去,一把割断宋元话语缠在他身上的绳子,顺带着快速地刺了宋元一刀,“别让我瞧不起你。”

    嘭的一声宋元的脑袋犹如雷击,所有的话都哽在喉,辩解显得苍白无力,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瘫在凳子上,连郁殊把盘子端走拿去洗后上楼了他也没有察觉。或许注意到了,但他没力气跟上去。

    郁殊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他学聪明了,在和宋元斗争的这几天里,他迅速地学明白了一个道理:主动权这种东西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好去应付宋元的突然袭击。他该高兴的不是吗,学的这一招被他初次使用就大获成功。

    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占据上风的快感。

    书房里的人想不明白,餐桌上的人犹如魔怔。

    别让我瞧不起你——瞧不起——放弃。

    宋元突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拿起咖啡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快速地往自己口里灌。早晨的胸闷感疯狂地涌了上来,他想逃却逃不掉。

    他想起了之前的梦。

    梦有多长?大概,大概不到半小时。场景简单人物熟悉,偏偏越熟悉越觉得逼真——

    那是一间木头搭建的单房,叫做“赎罪”——宋元是这么叫的,实际上房门写的是拼音shu zuì,第一个声调模糊不清的,看不真切。木屋四周环绕着树木,坐落在荒无人烟的树林里,看上去连地基都没打,像是随时要去巡游,只是暂时停在这。屋子的布置十分简单,光秃秃地除了摆在屋中间的红木桌和两把凳子外,就只剩悬在上空的吊灯。没有窗户,没有阳光,从踏进的那一刻起就与世隔绝。

    打宋元记得梦起,他就坐在这间屋子里。桌子那头是一个披着斗篷的面具人,估计是这屋子的主人,光秃秃的桌上放着交差的两面小旗子,好似这样就能把这当做是封闭废旧的谈判地。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端了壶水进来,又无声无息地离开。宋元听见了钥匙反锁的声音。木头与木头之间镶嵌得很紧,透不进一丝别的东西,两人就像是被迫地关在这里,由宋元展开一场私密的剖白:。

    宋元是诉说者,神秘人是倾听者,更准确一点,他像是个神父。

    陌生的环境让宋元有些局促不安,他感觉自己的前方不远处就有一把利箭,箭头盯着他,随时就能飞出来。

    神秘人给宋元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稍微抿了口,示意宋元润润喉。宋元摇摇手拒绝,神秘人也不在意,靠在椅子上,等待宋元讲述他犯下的事。

    “我叫鹰。”

    宋元感受到头顶的灯光收拢了照亮的范围,变成他的聚光灯。他看不太清对面的神秘人,也就看不见他摘下面具后的脸。

    【我叫鹰。

    就是那个三年前我抛下他,如今又找回来了的“恶人”。】

    宋元一句话总结了自己的错事。然后他开始迷茫,他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讲,是否需要向对方说明一下郁殊的身份,还是直接就这样结束。见对面没有要移动吊灯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

    【他叫郁殊,我们五年前认识的。当时还流行论坛,那里什么都有,有故事有视频,还有真实的实践经历。

    和别人专门找论坛进入口不同,我是自己瞎撞进去的。你有没有过那种进入一片新天地的感觉?这就是我当时的感受。我感觉自己的认知世界开拓了一片新的领土,陌生又诱人。

    我几乎看了所有热门的故事,一开始觉得这也新奇那也有趣,什么都不挑。到后来虚拟的故事满足不了我,我就开始看图文混在一起的经历。我会想象自己是照片上那个被抽红了屁股的人,想象板子落在我身上,他们的痛好像就是我的痛,他们无声的哭喊却化作…】

    宋元咽了咽口水,眼神飘忽不定,他要如何启齿这个埋藏在深处的不堪秘密——或许唯有继续当秘密。

    【我大概在论坛逛了一年,实在馋得很,就加了一个本地的群。群里什么人都有,当主的当贝的,有经验没经验的,全都混在这里。我浏览了一遍群名称,就锁定了人。我私下加了几个贝,问了问对他的看法,都说手黑技术好,只是不怎么疼人。

    不过他还挺疼我的。知道我是第一次实践的时候,会照顾我的感受,到后来确定长期关系,我想他也是收了力的。】

    他笑了笑,往日的时光历历在目,他好似感受到了郁殊的气息,就在他眼前。

    【从第一次到长期,我花了四次实践的时间,也就是将近一个月,而后我们住在一个屋子里。我目的单纯得很,比起每次都跟拆盲盒一样的约人,不如跟一个处长期。于是我们实践,我们做爱。我能感觉得到,郁殊不仅不排斥和我做爱,还有些喜欢。打我第一次成功勾起他的性欲起,我就扮演了两个角色,一个贝,一个床伴。】

    宋元的笑容越来越苦,吐出了他一切罪恶的源头——【郁殊却不准许贝爱上他,被察觉就等于抛弃。可我爱上了。】

    【我们两个一个做爱不谈爱,一个为拉人陷入爱而做爱。结果做爱的依旧避谈爱,拉人陷入爱的却先动心,你说可不可笑?】

    啪啪啪,神秘人鼓起掌来,地上的亮圈在稀碎漫长的掌声中逐渐扩大了范围。宋元却觉得有些不爽,他正说得起劲,结果就这样被戛然而止,不过下一秒,他就脸色苍白,瞳孔猛缩,提着的气难以呼出——他看见了神秘人的脸。

    那张脸上写满了嘲弄和讥讽。

    怎么会?怎么会是郁殊!

    宋元张大嘴想解释什么,可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他双手掐着自己的喉咙,想让自己因为疼痛咳两声,但还是没用。他只能被动地听见郁殊对他说的话,话里充满了不屑与鄙夷。

    他说什么来着?宋元突然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最后自己好像是被郁殊手里的风拍出的房屋,他拼命去抓屋门的锁,却只能看着木屋在自己眼前消失。他感觉双腿被钉在地上,挪不动一步。他看见了屋子底端拿刀刻的名字——shù zuì。

    声调之差却调换了主角,自己要解放自己的人,命运的绳索却交到了被害人手中。

    恕罪——这不是剖白,而是审判。郁殊是法官,宋元是那个罪人。

    然后他的精神比肉体先醒,听见了郁殊的声音。

    梦里真真假假,宋元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个重点。他一口闷完手里冰凉的咖啡,好让自己清醒点能记起一个重要的细节。宋元努力让自己与回忆中的人重合。

    时间——踏入——勾搭——越界——秘密

    哦对了,宋元对自己说,我还有一个秘密。

    【它们会让我勃起。这玩意就像是罂粟,唤醒了我身体恋痛的本性。】

    奉为神旨的话是因为极少有人做到,而轻易就尝到的人,把神旨当废话,把自己当怪物。

    怪物——只会寻找潜在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