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山雨欲来
第二日,花语堂无论是体力还是灵力都是透支状态,就好像喝了假酒一样,脑子和身体连不在一处,再加上心隐道长不知道节制为何物,昨夜将他弄得实在很惨。 花语堂拖着酸痛无比的身体,总算将衣裳穿戴整齐,竹竿声音恰好响起,是门外的宫素进来了。花语堂觉得心隐道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昨晚被子一裹将他就扔在了宫素床上,今天一大早就自己出门去找明善大师,宫素发觉他醒了便自行回避,之后再折返。老实说,花语堂现在不想和宫素独处,颜子觉该将她一起带过去的,经历了昨晚凶险的梦境之旅,让他更加意识到物是人非,他也想化解弥漫在沉默之中的尴尬,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兄说此地古怪,花师兄体质特异又灵力损耗过多,容易招惹妖邪,所以才让我留在这里看护你的。”宫素一直是个贴心懂事的孩子,尤其眼睛看不见了之后,对周围的气氛和声音更加敏感,花语堂的尴尬,她非常清楚,于是将竹竿斜靠在床边,顺着花语堂的手臂摸到了他的手指,轻轻的覆了上去。 这般自然而然的亲昵动作,让花语堂微微一怔。 “我们灵虚一脉其实见到师傅的时间挺少的,他老人家常年不是闭关就是炼丹,所以就有年龄大的师兄师姐照顾新入门的后辈这样的传统,因此对我们而言,这些负责照顾教导我们的师兄师姐,既是兄长和姐姐,亦如父母。”花语堂闻言不禁露出苦笑,而宫素仅凭花语堂指尖轻微僵硬的小小动作,准确的捕捉到了他的情绪。 对于宫素而言,她的亲人就是颜子觉,可能他不够细心和温柔,但实打实陪伴了她的全部成长。 那他呢? 他有花语堂的记忆,在万花谷成长学艺的点滴,事无巨细到他一度以为……他就是那个一心想解救变成毒尸的妹妹,为此不惜一切的人,后来寻找四阴之地时被有心人刻意引导,困在了叶亦涵建造的虚冢之内,真正属于灵魂的记忆渐渐恢复,想起了他从前的名字——苏钰。 享受着花语堂身份的便利,又想获得属于苏钰的亲情,果然是太贪心了吗? 如果非要做选择的话,最想要的还是亲人的身份与宫素在一起,但他的希望不该强加在她身上,对宫素来说,他只是一起履行了一段时间,还算亲切,并不讨厌的万花谷师兄而已。 她原本就没能以苏悦和叶亦涵的孩子的这个身份出生在世上。 她是宫素,以渡魂之术重生在死去女婴尸体上的孩子。 她和他都不是原本的身体了,哪里谈得上血脉至亲,两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才会觉得尴尬。 “确实血缘关系是获得亲情最无话可说的方式,却不是唯一的方式,我视颜师兄为非常重要的亲人,但其实我们原本只是同门而已,说到底互相照顾,互相陪伴才是最重要的。” 宫素收拢手臂,双手握紧,好似为了预防花语堂逃避一般抽出手,所以先一步拽紧了他,这双小手一点也不柔软,尤其右手,满是常年练剑老茧。这样的姑娘,与其说是少女,不如说是剑客。 “在墓里见到的事,就好像一场梦,一场别人的梦……比起那些,纯阳宫的十三年时光对我而言才是真实,所以尽管我知道了很多事……但宫素就只是纯阳宫的灵虚一脉的普通弟子,专修太虚剑意,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能天下无敌,名扬天下。” 他必须聆听,不能回避,这是宫素对阴差阳错的悲惨命运的真心回复。 花语堂按下了翻涌的心绪,笑道:“哈哈哈,天下无敌?宫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愿望啊……你们纯阳宫的人个个都这样的吗?不会哄人,不懂氛围,就只知道天下无敌,还有你们的剑道。” 一直绷着神经,异常严肃的宫素,听到了花语堂的笑声,终于也露出了笑脸。 “哪有,不过我们太虚剑意,确实天下无敌。对了,还有还有……”宫素突然倾身上前,猝不及防的拥抱了花语堂。“因为师兄喜欢你,也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也将你视作了重要的人哦。” “诶?”宫素的话语穿透了心中的悲伤,让他在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大悲大喜。 “如果颜师兄要为从前的事受到惩罚,那我们其实也要为被活埋在虚冢里,那些枉死的人负责,不是吗?所以啊,花师兄……我们三个不管是赎罪还是还债,都在一起吧。” 花语堂郑重地点了点头。 宫素从始至终都知道颜子觉的想要什么,她必然会帮她的师兄拼命争取,所以小丫头果然是完完全全的偏心颜子觉啊,关于这一点,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改变了吧。不过啊…………能重活一次,还能够相遇,这幸福本来就是奇迹,花语堂也就不在意那么多了。 “你在纯阳宫的生活,好像也不是很顺利。”尽管不是故意的,但他确实窥视到了梦境的情景和恶意,宫素越长大话越少,和那些东西也有一定关系。花语堂想知道宫素的事,琐碎的日常,有趣的见闻,哪怕是耗费脑筋的课业,他都想听她说……自然而然的能互相说这些事,才是家人。 宫素摇了摇头。 “修仙问道本来就是逆天而行,此道之上从来都不缺乏天赋和努力的人,其实大家都是一样的,努力和辛苦从来都不是值得拿出来说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魂魄与身体原本不是一体的关系,宫素比同龄的姑娘要瘦小一些,但就是这样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她说出来的话从来都不会叫人看轻。 不骄不躁,善良又认真,颜子觉将宫素带得很好,便是花语堂亲自教导,未必能将宫素教得比现在更好,关于这一点,花语堂十分认同。 “也有其他的原因吧,纯阳宫自吕祖受到圣人眷顾之后,一跃成了国教,大量弟子涌入,扩张太过迅速,其中不乏贵胄皇亲,也就变得鱼龙混杂起来,内家弟子自然没得说,但外家弟子就……”花语堂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颜子觉在别人眼中是个半路拜入纯阳宫的人,一般来说带艺入门的只能是外家弟子,然而上官道长却破了例,将他收为内门弟子,而后颜子觉无论是剑术还是道法,都展现了过人的天赋……他这人,太过扎眼,惹人嫉妒。” 颜子觉的处境其实就和花语堂说得差不多,但他从来都是个不在意外界声音的人,闲言碎语的精神攻击,反倒助了他的静心修炼,变成了一个极难受到干扰的人,结果就是让他整个人越发淡漠了。这一情况直到颜子觉开始教导宫素和李慧秀之后稍微有点好转。 “勤奋的人可敬,有天赋的人可畏,但最害怕的是那种明明天赋异禀又比任何人都刻苦的人,叫人追赶到绝望,最后只能凭借臆测的伤人话语,去伤害那个人来找回自尊……那些事发生的时候,我虽是离师兄最近的人,却只是一直冷眼旁观着,直到它们发生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些脱口而出的恶意和中伤,原来全是利刃。” 李慧秀的事一直是宫素心里的伤痕,隐隐作痛时自然有感而发,她的师姐心里也是极不甘心的吧,却一直在回护她,每当有闲言碎语,都是她第一个替她出头,长此以往李慧秀才会练就一口伶牙俐齿。 “嗯,很多人并不知道,话语也能伤害人这件事,尤其用“真性情”打幌子的时候。肆无忌惮的恶语中伤,还美名其曰是真性情,这样的人啊说是没品还差不多。你的师兄……心隐道长是个很清醒的人,他深知没有办法去管别人的嘴,所以他专注自身,做好自己就行了,所以啊……他不在意的事,也希望你不要太在意,都过去了……再说心隐道长能让你在这里护着昏迷的我,便是他信任你的最好证明,承认你是独当一面的纯阳弟子了。” 宫素一向知道李慧秀喜欢和花语堂聊天,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原因,不插科打诨的花语堂很好很好,他总会在你需要的时间,说出你想听的话。 看宫素一动不动,只怔怔的,花语堂忍不住出声问道:“怎么了?” 花语堂说话明显的中气不足,声音里透着疲惫,一想到具体原因……宫素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了句令花语堂摸不着头脑的话。“修行真是辛苦呢。” 昨夜明善大师对宫素的出手相助,让颜子觉相信了他的诚意,既然是目的一致的同伴,和尚比他们早到此地多日,一直按兵不动,无非是等待时机和助力,比起初来乍到的他们知道更多。 花语堂和宫素刚刚踏入房间时,便听得明善的声音传来。 “小僧在长安城多年,天天瞧着长安人的醉生梦死之态,却是不言不观不闻,没有半点渡世救人的慈悲心肠,所以小僧虽有一身佛修,却瞧不见妖魔鬼怪,只能顾着自己不受侵扰。” 和尚的佛修与道士的道行同理,除了日积月累的艰苦修行之外,还需一定天赋,但凡高僧高道,必有驱魔之能,寻常妖物不会招惹。可一旦与天赋有了联系,便会无法估量,天赋高……何为高?到达多少程度才算高?一个身负驱魔能力的修行者,若是看不到妖魔,好似整个大唐最好的大厨失了味觉一般。 晨光透屋子里和尚渡上一层金色光晕,白色僧袍颜色虽素,却暗纹颇多,乃天蚕丝所制,质地极好,将他整个人都笼在里头,神圣又优雅,便是花语堂也忍不住在心里赞叹,好一个俊俏和尚。 只是可惜了,他的眼睛和话语里,没有半分温度。 “看不见也无大碍,大师能打就行,我身边的宫素小姑娘会一种道术,可以共享视觉,我没有驱魔之能,却能看见妖魔鬼怪,岂不是天造地设,完美互补的一对?” 花语堂话音一落,宫素便听见了自家师兄背后灵霄剑的轻微铮鸣,如果说明善大师真的就是她在梦里见过的相貌,确实有让颜师兄吃醋的资本,宫素不禁摇了摇头,花师兄是在生气颜师兄不知节制,害得他灵力匮乏,才故意这么说的吧,所以这两个男人真的太不成熟了,幼稚鬼。 明善望向宫素微微一笑,“竟然还有这样的奇妙道术,那贫僧便躲不得懒了,至少要做个称职的打手。” 这个和尚身份复杂,又长着这样的一张脸,还对宫素格外上心,花语堂挑眉道:“大师如此品貌,放在长安城里也是翘楚,又长期和王公贵族们打交道,可谓见识不凡,然而再尊贵的圈子混久了也会腻味,出一趟门看看外面花花草草,什么都会觉得新奇,会这样么?” 明善常年周旋于长安贵族势力之中,如何听不懂花语堂在说什么,低眉一笑,答道:“确实如此,贫僧难得出趟远门,看什么都新奇。方才心隐道长与贫僧合计过,欲断此地灵脉,需分头行动从两端源头同时掐断,也就是说……” 花语堂略微思索后点了点头,极其自然的接话道:“那便有劳大师了。”看得出这位明善大师对宫素颇有好感,花语堂多少会有防备,再加上目前战力的分配,这样分组是最合适的。 颜子觉突然站起,宫素忍不住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道:“师兄……”后者却是大步流星走向在场的花语堂,一双冷眸盯得花语堂头皮发麻。“怎,怎么了?” 这段时间以来其实心隐道长已经温和了不少,此时却如初见般一张俊脸冰冻三尺,冷得能叫人心生寒颤。他们纯阳宫一组,花语堂和明善一组是板上钉钉的,颜子觉无法反对,也不可能有更好的方案,所以他对他摆出这幅表情有什么意思?花语堂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却没敢说出来,毕竟他们也是两辈子的缘分了,这个人虽然年纪长了,心眼却是同从前一般大。 果然颜子觉伸手便要捉人,花语堂这具身体苦练花间游的功法,可不像苏钰那样不懂武功由得他拿捏,就是与闻名江湖的心隐道长,也可数十招之内不分胜负,而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原比脑子要快,花语堂侧身躲开,颜子觉一击不中,眼中冰霜更甚。 花语堂的躲闪让心隐道长变得认真,花语堂原本还觉得和尚的居所满宽敞的,现在竟被颜子觉逼迫得越来越窄,颜子觉闯荡江湖数年,又精研太虚剑意,纯阳宫这门剑法本就擅长封堵,再加上地方有限轻功难以施展,花语堂本就身上酸痛,偏偏又瞧见明善将宫素拉至他身侧坐着,越发焦躁,强压怒气道:“颜子觉,你同我打什么?” 不过片刻分神,花语堂已被颜子觉揪住前襟,口中倒吸的凉气还未纳入就被封住双唇,沉默里满是交缠的呼吸,和接吻间隙溢出的暧昧水声。 花语堂被颜子觉亲得一脸懵,彼时他正对着宫素与和尚方向,好死不死的,偏偏视线与和尚相接,只见那位浑身充满澄明气息的长安高僧,微笑着指了指自己同宫素,又摇了摇手,表示你们继续,我们不在意的意思,接着还和宫素公然说起悄悄话。 花语堂如何能不担心,这个和尚很会讨女人喜欢,宫素此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了这样惊艳的人,很容易泥足深陷,或许他现在像一个过于操心的老父亲,但这个词确实是他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颜子觉发现花语堂突然挣扎起来,便用了更大的力气将人压制,把花语堂即将要出口的话又封在了口中。“唔,颜……”姑且不论宫素,明明有外人在场,还是个出家人,这般在人前亲热着实尴尬,但颜子觉好似并不在意,他不能让花语堂没有一点护身灵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同外人在一起,借着反渡部分灵力的由头放肆轻薄,直到花语堂被亲得发软才算满意。 宫素听觉灵敏,细碎的呻吟和暧昧的喘息本来让她害羞,又不知如何为师兄的行为解释,可谓如坐针毡,恰在此时,檀木香气略过鼻尖,和尚悄声道:“不必在意,你师兄本就是故意的。” 宫素挠了挠头,道:“我师兄挺护食的,自己的花随便怎么啃都成,可别人多看一眼就……再加上明善大师你长得好,性子也好,就……就……” “贫僧虽是个不像样的出家人,却也知道不能肖想别人家的花儿或者盆栽什么的,虽然贫僧这么说也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被花花世界迷了眼睛,才会连妖魔也看不清。” 宫素是个体贴敏感的人,她向来是思考过后才会说出来,但对面前的和尚不同,她已经将明善视作了朋友,所以未作多想,盲了眼的娇小少女,伸出满是老茧的纤细手指,指向了自己的心。“不是这样的……明善大师,你是故意浊了眼睛,封闭了自己的心,才会看不见……” 一身佛修,武艺高强,却无法辨认妖魔,这是明善自己选择的。 明善被小姑娘直率的话语直戳内心,对于真正纯澈的人来说,他的伪装实在拙劣。 “大唐陷入了一场名为盛世的梦里,贫僧虽知道却不愿意说,便是这次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帮杨大人断了政敌的气运。出家人本该慈悲为怀,渡人如渡己。”提到这些,明善笑意的温度渐渐冷却。“但贫僧,谁都不想渡。” 明善心里的业火,伤害着别人,同样也灼烧着他自己,明知如此,他依旧将前程,名声,性命,所有一切都投入其中,哪怕此生万劫不复,此世不得解脱。 宫素觉得明善大师同自己的师兄很像,他们都是清醒而专注的人,换句话说就是非一般的倔脾气,能看清所有形式,明知道全部状况,但只要自己选择了活法,哪怕会粉身碎骨,他们也会依照自己的决定投身其中。 “大师,我虽会担心你,却不会劝你。师兄从前说过,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决定担起责任。掺杂私心的话,我喜欢大师的梦境,想在那里同你们见面。”宫素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黑布,继续说道:“大师在一天,我就还能看见世间的颜色一天。” 明善有极其强大的精神力,便是以梦为食物的梦貘都无法撼动分毫,却给了宫素任意通行的标记,这对生活中只剩黑暗和回忆的宫素来说,是何其珍贵的东西。 “贫僧答应小友,一定好好保重自身。” 宫素脸上的笑容还未绽放完全之际,颜子觉的声音骤然而至。“聊完了吗?该做事了。” 宫素连忙一骨碌站起身,点头道:“好的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