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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鹤宜上门时我在教雁回认字。 雁回家里穷,他生下来父母就将他卖给了修真世家当奴隶。奴隶地位低下,雁回侍奉的又是嚣张跋扈的主子,在被捡回我派之前,他都不曾有机会摸到纸张。 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是想撂挑子不干的,不识字就没办法看秘籍心法,我的剑法足以独步整个修真界,可我不会教小孩读书写字,对我来说这就是看几眼就能记住的东西,雁回却做不到,吭哧吭哧学了半天,一抽查,早上才教过他的又不会了。 我当场沉默,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雁回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开口。 “师叔别生气了,是我笨,你打我吧。” 他看向我手里的戒尺。我动了下手指,雁回脸上装出来的坚毅瞬间就破了,瑟缩了下,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这小子眼睛生得大,黑白分明,眼巴巴看过来的时候有点可怜,女修者应当很吃他这一套。 我一戒尺抽过去,戒尺呼呼带风,雁回害怕,又不敢躲,只好闭上眼,咬紧牙关。 然而半途有只女人的手截住了戒尺。 “几十年不见,师兄还是一如既往的严苛。” 那声音气息我再熟悉不过,杨鹤宜,我最小的师妹,成年后长期驻扎在南域,鲜少回到门派。 我不爱与人叙旧,闻声更是头也不抬:“你一回来就给我添乱?” “你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是冷心冷肺的混账?”杨鹤宜反手抽走我手里戒尺,在指尖转了一圈,“不就是学得慢了点么,至于吗。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孩——哟,好漂亮的小妹妹!” 我直接忽视她前面的话:“什么小妹妹?” 杨鹤宜朝雁回努了努嘴:“这个啊。” 我见了鬼似的看着她。 “还是灵云好,弟子一个比一个水灵。”杨鹤宜抱怨道,“你是不知道南域那群妖修长相有多磕碜,我还要天天跟他们打交道,眼都快瞎了。” 看我默不作声,她又去逗雁回:“小妹妹,你叫什么呀?多大了?引气入体了没有?” 这女人一高兴嗓门儿可大,雁回有点被她的热情吓到,后退一步,求助似的看了看我,我说:“杨鹤宜,你眼睛的确是瞎了,雁回是男孩儿。” 杨鹤宜翻了个白眼:“这才见面你就急着挤兑我,江鹤鸣,你信不信我——啊?” 她猛地扭头,仔细打量雁回,半晌,弱弱地说,“……还真看岔了。” 我轻哼一声,杨鹤宜在旁边尴尬了一阵儿,一掀袍角在我跟前坐下来,“说正事,叫我过来做什么?你以往都懒得搭理我。” “小事。”我看向雁回,语气轻描淡写,“刚入门,对灵云不熟,你带他认认路。” 杨鹤宜问:“你怎么不带?” 我挑了下眉。 “我没空。” 我确实有事。 在杨鹤宜带着雁回乘白鹤满山转悠的时候,我进了书房,磨墨铺纸,凝神静气,然后提笔—— 默写、、和。 我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这几本书藏书阁就有,但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雁回大字不识几个,看起来很是麻烦。 没有时间等雁回会认字了再去教他功法,引气入体的最佳时期是在十岁前,门派比武十年一次,雁回已经九岁,他至少要在十年内突破到炼气,才有资格参与门派比武。 我不养废材。 从宋鹤竹把他交付到我手上的那一刻起,雁回就注定了要与平庸二字划清界限。 雁回去时还有些腼腆,回来的时候已经玩疯了,小脸通红,衣裳汗透,头发湿答答的滴水,汗味冲得我皱眉,很想把这小子丢池塘里涮一涮,去去味儿。 我的嫌弃意味呼之欲出,雁回小声叫了句师叔,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边上,我抬手,用禁咒定了他的身,扭头瞪杨鹤宜。 杨鹤宜这厮数十年不见,脸皮修炼得堪比城墙,丝毫没觉得哪里做错了,倚着门,站没站样,睁眼说瞎话,“男孩子么,好动爱玩是天性,我看他被你关得蔫哒哒的,好心带他下山玩,你看,现在是不是活泼多了?” 我说:“岂止是活泼,这简直是只泥猴,我看你哪里是好心,分明是不安好心。” 我这话一出,一旁动弹不得的雁回倏然开口,“师叔,我不是泥猴。” 我说,“闭嘴,我在同你杨师叔说话。” 雁回立马噤声。 “只是衣摆沾了些尘土就被你说成泥猴了,你这人真不讲道理。”杨鹤宜见不得我训斥雁回,当即呛声,“你当年还跟着徐师兄漫山遍野当猴子呢,也没见你嫌弃过自个儿……” 我目光微冷:“杨鹤宜,舌头不要就割掉。” 杨鹤宜自打说出那句话后就有些心虚,却不肯服软,梗着脖子,不大服气地瞪向我,“那是我师兄!我还不能提了?” 我的神情彻底冷了下去。 “他也是我的师兄。”我望着他,声音沉缓冰凉,“杨鹤宜,师兄他因你而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杨鹤宜气急败坏,甩袖离去。 我见怪不怪,把一脸担忧的雁回提溜进房洗澡。 我和杨鹤宜生来八字不合。小时候在同一座峰修炼,我和她住对门,每天开门就看见彼此,一年里掐过的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两个人性子都倔,掐起来了谁也不服输,师门里的人大多习惯了,任我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兀自练剑画符,岿然不动。 也就只有徐鹤息静不下心喜欢看热闹,抛下丹炉过来旁听,边听边点头,一会儿夸杨鹤宜妙语连珠,一会儿又赞我言辞犀利,简直恨不得掏个本子把吵架内容逐字逐句抄录下来。 十分之不要脸,十分之墙头草。 每逢此时我和杨鹤宜总是能达成共识一致对外,一人一句把他批判得面红耳赤,灰溜溜回到自己座位炼丹,然后相顾无言,争执就此不了了之。 很久之后徐鹤息和我说,他这一招叫奉献自己团结师门,很是高明,我说你这叫多管闲事,自作聪明,徐鹤息便咬着笔头嗤嗤地笑,说小五你还小,师兄允许你不懂我的良苦用心。 那年我十二岁,只觉得徐鹤息脑子有病。 后来没等我弄清楚徐鹤息的脑子到底有没有病,徐鹤息就死了。 今年两百二十七岁的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他脑子有病。 我迟迟不下筷,雁回以为我还在想下午的事,惴惴不安,“师叔,杨师叔她……” 我闻声抬眼,视线相触,雁回眼神闪了一闪,不敢看我。 我淡淡道,“怎么,相处一日,胳膊肘就急着往外拐了?” 雁回睁圆了眼,“不是!……我只是觉得,师叔和杨师叔吵了架后,好像一直不高兴。” 我反问道,“难不成我还要一脸喜庆地吃饭?” 雁回被问得愣了愣,看着我,表情有点沮丧。我似笑非笑地扫雁回一眼,夹了一筷子青菜,说,“吃饭,吃完教你背口诀。” 雁回委委屈屈地扒了口饭,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