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问心
楚寻睁开了眼。 他本以为自己会重新出现在大鸟身上,或者跌落地面。 但都不是。 他出现在了一个漂亮的花园之中,被年轻了不少的家人和朋友包围着,而在人群的最中心,有一个黑发黑瞳,笑容明媚的小男孩——正是儿童时期的楚寻。 楚寻眯起了眼睛。 这是他从不曾经历的场景。 他还没搞清楚当前的状况,他所身处的空间又变化了,这一次,是更大了一些的他正在训练室与楚云轩捉对厮杀。 楚寻确信了:尽管空间中的那个人看上去是他没错,但这些画面根本与他毫无关系。 于是他说服自己再等等,看看这正体不明的存在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他就这样一边展开精神力摸索着这个空间的属性,一边静静地看完了与自己的生活经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版本的“楚寻的前半生”的片段,在这些片段之中的楚寻阳光开朗,性情温和,与身边的所有人都关系很好,是个强大而值得信赖的好人。 许是楚寻一脸冷漠的反应令放映这些片段的本体意识到了楚寻的无动于衷,于是一段时间的等待之后,楚寻看见了另一个模式的“楚寻的前半生”。 在这个模式之中,他自小便选择了舍弃自己的肉体,将意识上传到神经网络,然后在网络中遵循欲望,不断吞噬信息和资讯,最终成为了神经网络之中臭名昭着却又无比强大的“精神骇客”。 楚寻只觉内心毫无波动。 幻象再次展示了从“无敌星盗”到“人工智能之父”、从“神经网络学专家”到“开拓学院院长”,甚至于从“自杀”到“吸毒而死”的各种可能,都无法激起楚寻内心的半点波澜。 然后幻象沉寂了许久,久到楚寻几乎认为这场无厘头的表演快要结束的时候,它再一次出现了。 与之前以楚寻为起点开始勾勒的幻象所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幻象是从顶端开始出现的。 纵横交错的书格勾勒出了一间满是书籍的房间,圆形的挑高空间的四周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书架,书架里密密麻麻地放着种类各异的书籍,除了书架之外,地面上、长桌上、椅子上……也到处摆放着书籍。 而在这些高低参差、层层叠叠的书籍之中,坐着一个黑发黑瞳,皮肤惨白的男孩。 男孩穿着精致合体的服饰盘腿坐在椅子上,慢慢读着一本名为的书。 在这被书籍所充斥的空间之中,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以及他轻微的呼吸声。 楚寻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儿时的他……具体来说的话,大概是在遇到素练前的半个月左右,那个时候的他正不可自拔地沉浸在哲学和文学作品之中,挣扎于人生的无意义。 ……虽然说一个六岁的孩子拷问人生的意义看似是一件有些荒谬的事,但楚寻大脑发育极早,精神力的飞速增长让他的生命随时承受风险的同时,也给了他敏捷的思维和极强的学习能力。 楚寻能追溯到的最早的记忆是他出生后一个月左右,楚家人察觉到了他异常的精神力成长,找了星系知名的引导者来为他检查精神状况,第一次接触到他人精神力的他十分警惕地将对方探查的触须挡在了自己的精神核心之外,并发出了攻击的讯号。 对方对楚寻的成长速度惊为天人,主动提出要担任楚寻的老师,并且通过精神交流引导楚寻和学习。 然而,与楚寻极为发达的大脑发育水平相对应的,是他那极为平凡的身体成长速度。 于是,在楚寻还不能控制好唇部肌肉,无法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理解并数十万字的文学着作,并且通过精神交流向老师提出问题。 当他终于开口,说出第一句话不是对父母的呼唤,而是对于楚云轩把他抛到空中这一举动的抗拒。 “别扔我!”他奶声奶气地说出的第一句话,至今还是楚云轩拿来笑话他的把柄。 想当然耳,以楚云轩的性格,压根不会把楚寻的这点抗拒放在眼里,不仅照扔不误,还在与楚寻的相处过程中加入了抓着楚寻的双腿,让楚寻用手在地上爬……之类美其名曰是锻炼楚寻,其实就是为了看楚寻笑话的玩法。 楚寻一度试图抵抗来自亲哥的“霸凌”,但孱弱的婴儿身躯又怎能抵抗来自青春期的开拓者的力量? 他也曾寻求老师和周叔的帮助,但他们毕竟不能时时刻刻盯着楚寻和楚云轩,总能让那家伙寻到机会,蹂躏楚寻。 说到这里,你或许会疑惑,为何楚寻不求助于父母? 那是因为楚寻的父亲在他出生的十多年前就在星海探索中殒命,终生未娶。他和楚云轩都是通过胚胎技术培育出来的孩子,在楚家忠心的老管家——周叔的照料下长大。 至于周叔为何在楚家家主去世之后仍然忠心耿耿,而不取而代之——那就是另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现实层面遭受欺凌的次数愈多,楚寻便愈发沉迷于精神方面的活动。 彼时还只有两岁的他如饥似渴地通过神经网络吸收着大量的信息与咨询,沉迷于摄取信息所带来的新奇感,追逐着永不满足的求知欲。 那是一段对于楚寻而言无比快乐的时光,当他的精神在网络中畅游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肉体是一种可以被舍弃的束缚。 每次从精神世界离开,对于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为了能够更多地享受那种近乎迷幻的快感,他甚至愿意用毫不体面的嚎啕大哭来表达自己对于现实世界的抗拒。 从未有过养育引导者经验的周叔等人虽然发现了他的变化,但在检查过他的身体指标发现并无异常后,只当他是闹小脾气,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若是一直就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楚寻就决定选择上传自己的意识,彻底脱离肉体的束缚。 但好在,他的引导者老师及时发现了他的异常,强制断开了他与精神网络的连接,逼迫他回到现实世界。 ——自由。 这是楚寻的生命中所面临的第一个困扰他的命题。 当精神世界的信息流被截断,他被迫回到无比缓慢的现实世界之中,肉体成为了枷锁,世界成为了牢笼。 在瞬息万变的精神网络之中,信息的传递速度以每T每标秒为单位,可现实之中的语言?大概是每标秒半个字节吧。 在被断开网络的最初几个月,楚寻连话都说不好——他脑海里翻飞的思绪太多太杂,以至于根本无法简化成一个单纯的音节。 同龄的孩子们——甚至于楚云轩,都将他的失语和肢体动作不协调视作可以取笑的缺陷,除了他的老师能够稍稍理解他的痛苦之外,没有人能够明白真实的生活对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痛苦。 ——孤独。 人生的第二大命题在他三岁那年如期而至。 他渐渐地选择了封闭自己,沉浸于无止境的与思考之中。 尽管在开拓时代,电子书籍已经占据了98%以上的市场,纸质书因为运输不便、又耗费资源,成为了某种象征品味的装饰品。 但好在,传承多年的楚家囤积着大量的书籍,甚至还有开拓时代之前的遗本存留,这才让被迫断网的楚寻找到了新的依托——只有徜徉于知识之海时,他才能放任自己的思绪飞舞,而不必察觉到那现实生活中无所不在的束缚。 但得越多,思考得越深入,便会不可避免地开始涉及又一个新的命题—— ——意义。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他发疯了似的在哲学和文学作品中寻找答案,却越发困惑和不解。 若是人生并无意义,那他为何还要被拘束在这副皮囊之中?为何还要痛苦地活着? 为何……不直接面对人生的终结——死亡? 仿佛是人类携带在基因中的某个特性所决定的一般,人在一生当中,总会有那么一些时刻考虑到死亡。 一部分人是因为青春期无处安放的躁动的荷尔蒙,一部分人是在迈入中年之后回顾前半生时感受到了无助和迷惘,还有一部分人自始至终,都生活在对生的渴望和对生活的绝望之中。 在楚寻六岁的某一天,关于死亡的命题就这样静静地来到了楚寻的生命之中。 似乎是察觉到了楚寻冷静而探寻的视线,原本在看书的小楚寻合上了书本,转头看向了他,并发问:“你明明如此迷惘,但为什么对于那些‘可能’没有任何向往?” 在小号的自己开口的那一刻,楚寻终于明了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驯服蜃族的最后一个步骤:问心。 以蜃族的幻境作为媒介,映射的是人心中最大的执念。 楚寻闻言笑了起来,在困惑的小楚寻期待的眼神中,缓缓吐出了四个字。 “——你猜猜看?” 随着这四个字从楚寻的口中说出,那从被拽入幻境初始,便开始布下的大网终于发挥了作用。 年幼的楚寻被来自大号楚寻的触须紧紧捆住了四肢举了起来,但却若无其事地说着话:“——你这样没有作用,我只是你内心的困惑所具象化出的一个影像。” “嗯哼。”楚寻笑着点了点头:“我要找的,也不是你啊。” 那银色的触须毫不留情地插入了小楚寻五官的孔洞,近乎粗暴地从小楚寻的体内拽出了一团粉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