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坍塌

    不一会儿，邻居赵婶来浩宇家。看到浩宇这副样子就上楼问爸爸怎么回事。浩宇听见赵婶说：他毕竟还是孩子啊，好好说话，孩子都被你骂哭了。你要吃梨浩宇去买。赵婶立即到另外一家去小店买来了梨。后来妈回来要给赵婶钱，她也不肯要。浩宇一直都觉得赵婶和村里的大部分妇女不一样，她有着别人没有的善良。比起邻居叶某和王某，赵婶让浩宇觉得可以亲近，可以感激。

    初二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家里的确是连交学费的那点钱都拿不出来了。只好欠着，还委托村里的一个干部开了张贫困证明。学校在开学典礼上给了浩宇一个品学兼优奖，当场奖了浩宇一百元钱。可是妈妈到学校去找班主任，回来后跟浩宇说，班主任说，这一百元本来是要奖给年级第一的那个学生。因为浩宇家的情况特殊，才给了浩宇。当时浩宇就觉得耻辱，既然奖给了浩宇，又何必说这样的话。那样浩宇宁可不要，学校的逻辑真是奇怪。

    开学不久，有一天浩宇正在学校上课。小红的外婆给在学校工作的儿子打了个电话。他在快上课的时候找到浩宇说：你爸快不行了，你家里人叫你赶快回去。

    刹那间，天崩地裂。头顶的天空开始坍塌。周围的人与事好像完全从浩宇身边隐去。浩宇急匆匆地推了自行车，一个劲地踩。浩宇只知道车子在飞奔，飞奔……浩宇的心在翻腾，翻腾……怎么会，怎么可能呢。浩宇一直以为爸爸的病会好起来。上周末离开家的时候，爸爸还叮嘱浩宇要好好学习。他怎么会丢下浩宇们不管呢。

    及至赶到家，一进大门，看见爸爸躺在竹椅上。闭着眼睛，气息很微弱的样子。远道而来的姑妈坐在旁边，哭成了泪人。浩宇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浩宇的哭是无声的，浩宇不叫也不喊。姑妈看浩宇哭成这样，拉着浩宇的手，哭地更伤心了。她示意浩宇大声叫爸爸，企图把爸爸从死神那里唤醒。浩宇轻轻地唤了几声：爸爸！爸爸嗫嚅着，嘴巴动着，可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浩宇是他的爱子啊，一个父亲临死之前，连他的爱子他都不能睁开眼再好好看看，死神有多残忍，上天又有多少公道！

    眼皮肿地像灯泡的妈妈把浩宇拉到一个没人的僻静处，絮絮地说：你爸爸不要浩宇们了，他不管浩宇们了！浩宇的命怎么这么苦……不一会儿，在厂里做工的哥哥也赶回了家。

    中午12点，妈妈，浩宇，哥哥，姑妈，伯父，伯母，所有的亲人都守在爸爸的身边。亲眼看着死神将父亲残余的生命一点一点地销蚀殆尽，浩宇们毫无能力为父亲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父亲被死神带走。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可是浩宇怎么也不敢相信，和浩宇一起生活了15年的父亲在今天要永远地离开浩宇们！

    时间仿佛静止了，凝固了，只有钟摆的滴答声从浩宇心上碾过！浩宇多么希望死神能减缓他的脚步，让浩宇们多陪父亲一些时间，同时请减轻父亲死去的痛苦。作为一个普通的靠出卖苦力生活的农民，父亲的一生并没有多少光荣的可歌可泣的事情，可是他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是丈夫，他是浩宇们的家庭支柱。没有他，浩宇们的家就永远不会再完整！……

    12点45分左右，爸爸的额上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伯父悲痛欲绝地摸着爸爸的额头，一边唤着爸爸的小名。随着一阵急促的呼吸，爸爸咽下了最后一后气。哭声大作，可是浩宇却已经哭不出来。伯父替爸爸把眼睛摸下来。浩宇已经麻木了，浩宇知道一切地哭与喊都不能让爸爸活过来！

    家里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爸爸的后事。浩宇记得村里有人指着浩宇对他的孩子说，看看人家多可怜，15岁就没了爸爸！

    上天啊，为什么一切的不幸都要向浩宇们袭来！浩宇们承受不起啊。几年前妈妈送走了亲弟弟，几年后却送走了自己的丈夫！而外公呢，得了一场要从身体里抽血的大病，差不多要了他的老命。病没完全好，却接连上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悲剧。几年前送走了自己的亲儿子，几年后却送走了自己的女婿！还有外公的孙子、浩宇的表弟龙望呢，五六岁就没有了亲爸爸。而浩宇呢，15岁的时候，爸爸撒手人寰。短短几年，两个紧密相连的家庭失去了两个男主人。

    “清明时节雨纷纷”，爸爸去世的时候正值清明前几天。尸体摆在家里的那几日，一直下着滂沱大雨。雨哗哗地洗刷着大地上的一切，却洗刷不了浩宇心里永远的伤痛！洗刷不了爸爸去世留给浩宇的永久的阴影！难道这是上天愧疚的眼泪吗？如果上天有愧疚，就不该一次次地把不幸降临到浩宇们头上！大雨只会加重浩宇们对爸爸的思念和哀悼；大雨只会让浩宇的心更加寒冷而没有温度。

    爸爸赶上了土葬的末班车，有幸得以保全身体进入地下安息。当时国家正在实行殡葬改革，规定从某日起所有的人都必须火葬。

    尸体摆在家里的那几天，都是妈妈守灵。平时爸爸妈妈都很早就睡觉，受他们影响，浩宇也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好不容易熬到12点，妈妈对浩宇说：你还是去睡吧，浩宇看你也撑不住了……浩宇会守灵的。

    爸爸的尸体入棺后，棺盖没有盖上之前，有个仪式是要浩宇去摸一下父亲的脸，父亲的脸上已经盖了一张黄表纸，浩宇走到棺材前，伸手摸了一下父亲的脸。可是很快被很多双手拉离棺材。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他们怕浩宇冲动，哭啊闹啊什么的。可浩宇不是那种人，浩宇的心已经冷了。浩宇要的不是一具死去的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爸爸。

    出葬的时候雨好歹停了。浩宇拿花圈，哥哥捧着爸爸的灵位。浩宇还是没有哭，葬礼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下葬的时候浩宇在别人的提醒下捧了几掊土。爸爸永远入土安息了！浩宇没有在爸爸的坟前逗留。

    葬礼结束后，表舅特意走到浩宇身边，跟浩宇说他在省城，对浩宇的关心不够。以后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塞给浩宇200块钱后，他急匆匆离开了浩宇家。

    而浩宇也整理了东西，马上回到学校，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是浩宇的内心却空出了一块，浩宇渴望得到别人的关心。班主任晚自习的时候到浩宇的座位旁轻声问浩宇，数学有没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浩宇把自学后做的作业给他看，看后他轻描淡写地说，你自己会了嘛，就不再过问浩宇。浩宇在家里的那几天有空就看数学，看懂了就做作业。有些东西还似懂非懂，内心是希望班主任给浩宇补课讲解一下的。

    后来，班主任对浩宇过问的越来越少。浩宇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优秀的学生，并没有得到班主任应该有的关怀。或者浩宇也不懂自己到底怎么了，浩宇叛逆的神经开始作祟，对班主任恨之入骨。

    凡是他的课，浩宇预备不再听。头一直埋着，一边却在矛盾和痛苦中受着煎熬。不听课就意味着浪费时间，意味着很多东西不懂，意味着排名会一落千丈。委屈的心已经开始哭泣，开始担心自己的未来。“浩宇这样怎么考高中啊，浩宇这样怎么对的起死去的父亲啊。”浩宇望着窗外一遍遍问自己。可浩宇就是讨厌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不想屈服，就是不想听课，浩宇觉得如果浩宇听课了，就是向他妥协了。浩宇决不向任何人妥协，浩宇要他先道歉，浩宇要他后悔一辈子。可是他继续上他的课。这套一点都没用。一点感知一点良知都没有的卑鄙的家伙！

    浩宇觉得自己应该公然反抗，就改用眼睛斜视他，凶狠地盯着他，握着拳头，嘴里一边念着：误人子弟的家伙，可恶，可恶。可是班主任依然唾沫乱飞地讲课，连看也不看浩宇。

    接下来的数学考试浩宇第一次遭遇不及格，伤心之余浩宇把全部责任推到班主任身上，对他恨地咬牙切齿。每天上他的课，都是对浩宇的折磨。思想一片混乱，自责，怨恨，委屈……

    再考数学的时候，一拿到试卷，浩宇就开始想入非非。浩宇觉得自己本来可以考出好成绩的，现在却考不及格，多丢人啊。所以浩宇干脆不考试，在下面看。可是他竟然还有脸走过来大声训斥，你能考100分了是不是。全班人停下考试朝浩宇看。浩宇委屈地想哭。反正全班人早知道浩宇上课不听，他们对浩宇的态度早就不如以前。可是班主任还有脸给浩宇打个不及格的分数，卷子一发下来，看到那个红红的刺眼的分数，眼角不争气的泪水就会流出来。

    再后来，那个分数不是被浩宇揉皱了，就是被浩宇撕了！

    只有一次，班主任在浩宇的作业本上写了一段话，大意是奉劝浩宇不要自做一套，上课最好认真听讲，否则会后悔一辈子，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可吃。浩宇没有后悔，浩宇只有恨，这一辈子浩宇都恨浩宇初中的班主任。

    浩宇继续公开而大胆地在课堂上跟数学老师做对，从上课不听演变为作业不交，有时考试也不考。数学老师却像没事人儿一样，没有找浩宇谈话。他就让浩宇放任自流，自生自灭。一点责任都不负，一点都没有为人师表的风范。浩宇不知道在心里骂了他多少遍！

    在那些迷惘的日子里，浩宇是一个任性的没人关心的孩子。浩宇叛逆，一个人和所有人作对，一个人在恨的世界里沉迷堕落，一边把自己的身心在文学里蜷缩得更深。浩宇的成绩不再优异，因为数学浩宇的排名一再往后滑，数学也打击了浩宇的学习积极性，影响了浩宇其他课的成绩。

    浩宇只有把自己的心寄托在文学的世界里，拼命用文字来慰藉自己委屈迷惘的心灵。老舍的、徐志摩的诗集、……一切能得到的资源都被浩宇利用起来。不仅如此，浩宇还抄书，抄好文章，抄好句子，不管有没有用。浩宇读了散文集第1辑，第2辑，这些美丽而隽永的散文在浩宇的心灵上留下了很多难以忘怀的东西。浩宇近乎疯狂地整篇整篇抄录那些编辑寄语，它们是智慧的结晶。浩宇摘录了很多精彩无比的句子。“生命如雨，它看似美丽，惬意。实则包含了太多的潮湿，寒冷，无奈和孤寂。”这种对生命有着深刻体会的句子，让浩宇对生命有了更多的理解。浩宇也读到：恨一个人，其实是在伤害自己。因为每天都在恨别人的世界里艰难度日，那是折磨自己，而不是解脱自己。可是浩宇并不因此而原谅了班主任。这辈子浩宇永远恨他，因为他把浩宇的一辈子都毁了。要不是他，浩宇的数学不会被毁，浩宇的理科不会差，浩宇就不会没有退路而只能去学文科。

    浩宇徜徉在文学的世界里，读了很多书。可是浩宇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人独来独往，形单影只。

    读书成绩优异的时候，心情好，人也会放开些，别人也会主动与你交往，可是现在读书成绩的优异已经离浩宇远去，浩宇像是被人遗弃的流浪猫一样躲在忧伤的角落里。有句话说得不错“人在得意时性格会外倾，人在失意时性格会内倾。”以前浩宇在班里得到大家最多的支持，可自从浩宇公开在数学课上和班主任作对，大家很少有人愿意主动搭理浩宇。每次早上出操，浩宇一个人排在队伍的最后面。班里有比浩宇个子高的人。而老师们就在队伍的最后面窃窃私语。

    初二下学期期中考试结束后，浩宇的排名因为数学脱后腿而一落千丈。新的班主任把浩宇从教室叫到办公室谈话。他狠狠地批评了浩宇一顿。他说一句，然后咬咬自己的嘴唇，顿一下用一种近乎蔑视的眼光看浩宇一下，“你看看你才考了几分，还上课不听……”浩宇从办公室的窗口望出去，看见数学老师蹲在对面那幢楼下抽烟，一边往浩宇这边看。

    世界上居然有这种人，新的班主任批评浩宇，和他脱不了干系。他故意避开也罢了，却还要远远的看浩宇被批评的样子。浩宇委屈地走出办公室。没有直接回教室，而是一个人在楼梯口站了会，僵在那里不知道除了教室该去什么地方。心里满是委屈，泪水爬满了面颊，冰冷、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