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外走
正式填报志愿那一天悄然来临,我们被安排在阅览室。我、汪源、汪源的姐姐、张前等人坐一桌。汪源的姐姐是专程为汪源做参谋的。老师讲了很多填报志愿的注意事项,才宣布大家开始填。别人都已经动笔填了,我的思想却还在激烈斗争着,跟窗外的大雨那样激烈,经久不息。我还是决定不下该填省城某高校还是浙江某某学院。我的整个思绪就在这两所学校之间辗转。 汪源的姐姐说:“不如赌一把吧。说不定就赌成功了呢?你要相信自己啊。第一志愿填省城某高校,第二志愿稍微填差一点。”汪源也很认真的说:“鸿,要不然你听我姐的,赌一把,人生能有几回赌啊!要不就永远后悔了。”我还是一直决定不下来,优柔寡断的性格真是让我受尽折磨。看见别人都填了很多了,而我的志愿填报表上还是一片空白。我着急地离开座位,跑到另外一个和我高考分数差不多的同学那里,看他是怎么填的。结果人家第一志愿填的是浙江某某学院。于是我决定完全按照表舅的意思填。我只填了一本和二本,三本家里根本没条件读,也不在我考虑范围内。第四批和第五批太差劲,即便考上了,自己和家里也会觉得丢人。 可是我怎么会知道,那场大雨是不祥的预兆呢,它浇灭了我原本很单纯的梦想。我没被录取!听到这个消息,我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失去了知觉。为什么我总是命途多舛啊,为什么连上个大学都要这么多劫难?上天对我可真够残忍的,体检查两次,志愿也要填两次,这期间我所受的折磨和压力呢? 班主任打电话来告诉我没被录取的消息是在中饭前,她让我去L县填补报志愿。妈妈正在烧中饭,我连饭也没顾上吃,就急匆匆地去镇上找哥哥,让他陪我一起去。哥向厂里请了假,然后我们一起在焦灼的热浪中坐上了去L县的车。 去之前,我给表舅打了个电话。表舅责问:“鸿,你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填啊。”我有气无力地说:“我是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填的。”他在电话里“哦”了一声。我又担心的问,“补报志愿里面还会有好学校吗?”表舅说:“那不知道,那些学校是没有招满人数的。”我又很不甘心的问:“浙江某某大学和省城某高校的录取分数线是多少?是不是我的分数已经够了。”他说:“五百十分左右。是够了。”“哼……”我苦笑了一下,心里开始埋怨,我就知道自己的分数够上这两所学校,你当初还不让我填!他又说:“鸿,要不然复读吧。”听到复读,我就说不出话了。原以为有表舅,我在省城读书肯定没问题,只等着拿录取通知书了,没想到是这样的下场。 我永远记得那天。闷热的车厢里,我一脸迷茫地看着远方的路,只觉得道路越来越模糊。我的心里不停的翻腾,自己的命运是那么不堪一击,我都无法自控,只能任由它捉弄……惟愿上苍没有关上最后一扇门。 下车时由于焦急,由于心不在焉,腿上碰到了铁栏杆。当时只觉得一阵疼痛。也没管它,到了填报志愿的地方,人家还在休息。我这才注意到腿上正流着鲜血。红红的,在那个夏天,是那么夺目。余华有篇叫,那么那时我的腿上就有一朵,而且伤口永远都愈合不了。 我开始看墙上贴着的一本、二本补报志愿的名单,发现了很多以前同学的名字。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原来有和我一样无畏牺牲了的、遭受了同样厄运的优秀学生啊。我还碰到了我小学时最好的朋友清,他也是来填二本补报志愿的。我们只是简单的打了个招呼。 张贴的名单上还写着今天是填补报志愿的最后一天,我差点连填补报志愿的机会都失去。我又看了旁边没招满的二本学校的名单。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找到一所省城高校的影子。我想要留在省城求学的梦想竟然就这么破灭了。我又一遍遍打电话给表舅,把看到的学校报给他听,问他哪所学校好一点。补报志愿只能填两个,可是错误啊,我填了四个。我把空白的地方全填满了,我天真的以为这样我被录取的几率就会大一些。第一志愿是浙江省某个地方学院。其余三所都是外省的高校。这还是我挑选、比较了半天的最好结果。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填完补报志愿回家已经是夕阳西下,在通红的晚霞中,阳光已经不再毒辣,倒是柔和了许多。镇上我碰见了高中同班同学罗勇,他笑着问我:“鸿,你是从哪里来啊?”我不无郁闷地说:“倒霉透了,我没被录取,刚刚在L县填了补报志愿回来……你填了什么学校啊?”他继续开心地说:“省城某高校,已经被录取了。”我嗔叫道:“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的啊,我也想填这所学校的啊。因为没有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才没填。要知道你填,我一定也会填的!”他说:“我也不敢填的啊,是我叔叔让我填的。”我叹了口气,“我可倒霉了,倒了填补报志愿的大霉。你五百十几分就进了省城某高校。我五百二十几分连在省城求学的机会都丢失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我和哥就跟他们擦肩而过了。 罗勇的叔叔多好啊,我的表舅却让我与省城失之交臂。我开始埋怨表舅,开始悔恨自己的省城之行。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去省城,省城之行本来就不愉快。何况商量结果几乎毁了我。 一个人(哥回厂里)回到家以后,我把自己关在楼上。夜色渐渐笼罩了大地,我听见家门前走过董家三媳妇,她在问我童年时的伙伴陈琳,“他们家鸿是不是没被录取啊。”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已经深深刺痛了我。我自己也很难过,如果补报志愿再没被录取的话,我真的就没大学读了。想想十年寒窗,就毁在填志愿上,真是遗憾可惜。我的高考分数不是没上大学啊,上了二本线却没大学读,肯定会让村里人耻笑的。他们虽然不懂一些基本事实,但是耻笑起人来是毫不留情的。因为他们的嘴巴总是闲着,我的事情正好充当他们的谈资。村子里的流言肯定会笼罩在我狭小的天空上,让我透不过气。我该如何平复自己委屈的心情,如何面对自己的妈妈、哥哥、其它亲人,我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心灵上永远的伤疤,该何去何从? 吃过晚饭后,我在妈妈面前一遍遍喋喋不休地对表舅冷嘲热讽:“真是你的好表弟啊!你知不知道,你儿子的一辈子都叫他给毁了!他这是帮什么忙啊!他什么忙都没有帮,他帮的是倒忙。他只是按照我的高考分数填。……当初还向爸爸夸下海口,什么鸿高考差几分包在他身上。现在倒好!我连大学都要没的读了。”妈妈听了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啊。有本事到他面前说去。你这么说不把他给气死啊!” 说着说着,我竟然想到让妈妈打个电话去奚落他。我一个劲地对妈说:“妈,你帮我去骂他吧。你比他大,你骂他不要紧。”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怨气。妈妈终于被我鼓动。结果表舅一赌气又说让我去复读,复读所需的一万元他来出。(我们那里复读反而要多交钱) 他说的轻巧!浙江省2004年开始采用新教材,而我们使用的还是老教材。高考之前,班主任就反复用这个理由说复读我们并没优势。复读一年难道我就一定能考得更好吗?即便考得更好,那我所受的压力和痛苦呢?这一万元大洋呢,这一年宝贵的青春时光呢?还有那必不可少的体检呢?2003年是因为非典延后。2004年势必会安排在高考前,我再去复查是不是又要影响高考心态。不,永远都是个未知数。单单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就可以让青山失色,让绿水浑浊。 我还是不甘心,翻着志愿填报书上的省城高校。发现很多高校都有自主招生名额,包括省城某高校。我又说服妈妈去打电话给表舅。问那自主招生名额是不是意味着可以走后门,反正可以的话,你帮我弄进去,把家里条件好的名额踢掉几个,他们应该无所谓。反正我的高考分数够了,走后门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妈妈又替我跑了一趟小店,可是表舅说,他毫无办法。我在心里说,毫无办法你早说啊。当初你就不该让我来省城找你商量。 我跟妈妈唠叨:“他(表舅)应该知道我家情况。知道农村人考上大学生不容易,他自己不也从农村出来的。他这叫忘本,不负责任……” 7月26日,表舅发短信给我哥,上面只有某某学院,中文,录取。几个字,哥不明白,让我打电话去问问。那含义就是自己已经被外省的某某学院中文系录取了,我没有很高兴的感觉。只是放下了心中一直以来沉重的包袱,舒展了高考体检以来一直紧皱的眉头。我终于没有被大学抛弃,终于踏上了二本的末班车。 在L县填了补报志愿后,表舅才给了我一个浙江省教育厅某老师的电话。可是已经毫无用处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我打电话过去是问外省那所某某学院,和省内某学院相比,哪所学校好一点。那老师说,外省某学院毕竟也在省会。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阴天傍晚送到我家的,比正常的二本迟了半个多月。或许等待了太久,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有些激动。另外一个感觉是我把自己卖到外省了。拆开那个大大的信封,里面有学校的简介。原来也是2003年刚刚合并的一所高校,刚刚升格为本科院校,有两个校区。占地多少,师资怎样,学生多少,大部分学校的简介都是这样一个模式。村里一个比较关心我读什么大学的村干部来我家,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以及学校简介,他说了一句典型的具有农民特色的话:“这所学校比我们某个田畈还要大。这所学校还不错。”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前,伯父的儿子华哥来我家好几趟,都说要带我去江西姑妈家。他每次都笑着说:“鸿,姑妈叫我们去她那里玩。现在你考上大学了,有3个月的空闲时间呢。……姑妈的外孙也是今年考的大学。他被江西财经大学第一批录取了。说起来你还是他舅舅,怎么考不过他呢!他还比你小一岁,他们那里没有六年级的,所以比你早一年考大学……趁现在去姑妈家玩玩,以后你自己就知道怎么去了。毕竟姑妈和我们之间的血脉亲情就靠我们后辈来延续了啊。……”我想也是啊,出去见见世面也好,见见自己另一血脉的亲人。于是我说“好的。只是去了不知道会不会给姑妈添麻烦。”华哥笑得更大声了,“我们去看姑妈,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妈说:“等鸿的通知书到了再去吧。” 八月中旬,华哥来我家说:“鸿,我们今天去江西吧。”我兴奋地收拾了一些衣服。吃完中饭后,和华哥一起从村子离开。到了镇上,华哥说要买点东西。我跟着他,没想到他进了烧饼店,而且一买就是100多个烧饼。华哥笑着说:“姑妈他们一家子都喜欢吃烧饼。你知道吗?”华哥用了一种惊讶的语气,“姑妈和她的那些孙子,孙女,晚饭吃饱后还能再吃下3个烧饼。都说烧饼好吃的不得了,江西那地方没的买。我也是无意中发现原来姑妈就喜欢这些东西,别的东西还不喜欢呢?”说完这些话,华哥有些得意。原来是投其所好,讨姑妈欢喜啊。 在烧饼店里折腾了半个多小时,那100多个烧饼被分成了四份,每一份的个数都差不多,最后都被装在一个大纸箱里。华哥把纸箱放在肩上背着离开烧饼店,让我替他拿行李。然后我们才坐上去L县的车。到了L县,华哥并不急着去省城坐火车,反而带我去了姐姐开的店铺。 我叫了一声,“姐姐”。姐姐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或者说是冷冷的表情,冷得像冬天的风,她漫不经心地说,“鸿,你也去江西啊。”然后就把我晾在一边,她和华哥聊得热火朝天,我就从姐姐的店铺离开,躲到别人的店铺,或者干脆在姐姐看不到的地方站着。实在很无聊。站了好几个钟头,腿很酸,好想找个地方坐一下,甚至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我回去了好几回,见华哥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也没勇气提醒他该走了。 直到太阳西斜,华哥才带着我离开姐姐的店铺。我们坐上了直接到省城火车站的大巴。到了那里,华哥先把东西存好。然后去买火车票。那是我第一次去火车站。高考前我一直呆在自己的小村子里面。虽然小学时就曾经在春游中到省城玩过,后来也断断续续去过几次,但是省城于我始终是陌生的,城市对我来说是一道可望不可及的幻景。 火车票是华哥掏钱买的,我从来没买过火车票,也不知道姑妈家在江西哪个城市哪个县城。华哥买了两张票,可是并没有把其中的一张给我。他只是让我瞅了一下火车票是什么样子的,我顺便看见了火车票上的坐车区间是省城——新余,坐车时间是晚上将近11点。怪不得华哥在姐姐的店铺里拖延那么长时间。瞅完了,华哥把两张票都放进了他的口袋里。 接着,华哥带我到火车站附近那种很常见的快餐店吃晚饭。里面的东西贵得要命,却难吃得要死。一荤一素要8块钱,可是生意还不错,我们吃的时候座位都是满满当当的。我还看见一个女顾客把服务员打好的饭菜往服务员身上泼过去,两个人都破口大骂着。语言极其粗俗恶劣。我看得目瞪口呆,店主也没敢向那个耍泼辣的女子要钱。 吃完了,华哥带我在火车站附近逛。当时有很多游客在拍照,都把省城站三个字作为背景。华哥兴致勃勃地和我说:“鸿,你知道吗,省城站在全国是第三大站。”我含混的“哦”了一声,“我不相信。”华哥接着说,“你别不信,广州,南京的火车站都很破烂。全国而言,只有北京,上海的火车站比省城好。”我不知道华哥是不是在信口开河,我无法确定。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出过远门,见过的世面也远不如华哥。 小学和初中,到是华哥会带我去省城边玩,也是他会带我到表舅当时工作的浙江省政府。在西湖边,我至今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国家的首都都没去过,那还说的过去吗。”我笑着点点头。 我自己的哥哥倒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同样作为农村青年,华哥应该比哥有理想,有脑子,有志气吧。 我读小学的时候,华哥就到处筹钱在村里办了一个椅子厂。他还说服了爸妈把银行存折借给他。厂子虽然存活了没几年,但是确实也风光过一阵。很多村里人都往厂里面凑,想要在里面谋个事。华哥因为搁不下面子,招了很多村里人。包括有白血病的陈琳。倒闭的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伯母姐姐的儿子挪用了厂里的钱。厂子倒闭了,华哥欠了一债。村里人,包括我爸妈都说华哥是叫办厂给毁了。 2003年,华哥32岁,可是连个老婆都没有。农村姑娘都是很现实的。看你家里穷得叮当响,看你家连新房子都没有造起来,你人长的再帅、再有志气,人家也看不上你。要是你家还欠了一债,那就更免谈。 伯父和伯母也给华哥介绍过几个对象,但是都像风一样朝一个方向吹了。我去江西之前还不知道华哥去的另一个主要目的是会江西的女朋友,估计是姑妈介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