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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振均又在洗澡。 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找他商量大事的时候这货都在洗澡,他也同样风中凌乱,可能在思考为什么我每次找他商量大事都得破窗而入。 “小皇子洗礼那天,主教会召唤恶魔。教堂里藏着的是吸血鬼伯爵的翅膀,过关的关键……可能要想办法把那副翅膀带走。” 陈振均欲言又止。 “你知道看推理的时候忽然有人剧透是什么感觉吗?” “推理不适合我们,”我冷静反驳:“前两天我们一直在吃了睡睡了吃。” “……起码我也有在工作。” “cospy?或者,如果你指的是对着一群老头子念诗稿的话,我想我也可以胜任。” 他决定暂停这个话题:“那交易呢?主教那么大岁数了恶魔会稀罕他的肉体?”他指的是那天来传讯的老人,约摸着已经过了六十岁,白胡子一直拖到地上。 “也许你应该考虑一下你身边有几位主教,教皇先生。”比如给他抄诗稿的那位,身娇体柔唇红齿白,看起来就很符合传统恶魔的审美。 他的嘴开开合合,最后勉强挤出一句话, “偷翅膀真的太逊了。” “我想迪*尼不会有精力来给副本寄律师函。” 庭院里发生了一起不小的骚乱。 最先发现的是园丁,他在修理灌木的时候发现了一丛过度茂盛的香橼,等看清里面的人体后发出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 我穿了一身内侍的衣服混了进去,装模作样地念上几句悼词。刘鸿和那个女人都被我用空间割裂了,应该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至于眼前这个……凶手如此明目张胆的示威,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我拨开橼木的冠层,更加确定了这种猜想。 是那个逃跑的矮个小孩。 “我以为你们会很尊敬它。”毕竟这种死法……很符合这些疯子的喜好。 “开什么玩笑、神迹怎么可能降临在外乡人身上!”修女惊恐地躲到一边,大声驳斥我:“这是恶魔!恶魔!”她咒骂着,身边明显是玩家的人脸色有些不好,我扫了一眼,催促着卫兵把这群人送走,顺便蹲下身查看这具可怜的尸体。 树木被催生着从脚掌扎进他的骨头,像是无数根狭长的锲子从足底一点点贯穿整个躯体。新生的枝丫刺破他的心脏,幼嫩的新叶从眼眶、鼻孔、耳朵、掌心中残忍又懵懂地挤出,植物吮啖着人体的血肉,磨碎其中坚硬的骨头。 它们可以吃掉更多,却非要剩下一张完整的人皮套子。 是笃定了我会回来,告诉我他在善后。 ——是在同我“邀功”。 “别做多余的事。”我轻声道,手指捏住灌木的一片叶子。植物加速衰老着,最后和干枯的人皮混成了一捧褐色的灰,堆在地上小小的一个鼓包。 “要么直接来见我,要么等我把这个副本拆了去见你。”不用做这些意味不明的事情,我们本就两不相欠。 耳后一阵风声,我匆忙躲过,红衣主教举着法杖愣在原地,看不出材质的杖头狠狠砸在地里。我盯着那个被砸得凹陷的坑,一时分不清他是想把我打晕还是想灭口。 “……赵昕?”对着那张熟悉的脸,我不由自主地喊出脑海深处的名字——“祂”并不适合这样称呼,但在过去我叫了太多次,习惯难改。 他短暂地困惑了一下,似乎并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转眼警惕地攥紧了手中的权柄,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我昨晚看见你了!”少年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紧张,说话都结结巴巴的:“是你杀了他!” “你不认得我?”我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那堆灰土已经被风吹得快消失不见了,还剩下零零碎碎的一小把,干脆走近踢了两脚。 “别动!”他摆出个防备的姿势,法杖前端陷在土里,也不急着拔出,也可能是怕我趁机动作。底部离手很近,末尾镶嵌的蓝宝石发着冷清的光。少年像个被惹怒的、忠诚的信徒,却又心怀恐惧,色厉内荏道:“不管你来这里有什么阴谋,以父神的名义起誓、我都不会让你得逞的!” 我还算礼貌地听他讲话,在尾音没入风里后闪身冲到他面前,手按着权杖的一端朝下狠狠一折、那骨质的法杖便在我和他手中断成两节。他想退,人被我一手压在肩膀生生跪在地上,再抬眼时半截摧折的权杖尖端正抵着眼睛。 刺下去,他就会死,血液从后脑一直流到地上,权杖会深入地里,藤蔓和青苔成为这块畸骨最华贵的装潢。甚至发现尸体的人们都不会避之蛇蝎般远离,他们会跪拜,会祈求,会祷颂——这是堪比万母之母的奇迹。人类的身体已经僵硬,掌心下只有被挤压的血管在极度安静中零星地跳动,我看到他眼里尖刺的模样,像一枚遮住瞳孔的硬币,圆心是幽深的漆黑。 有点无聊,我想,起身将骨头丢到一边。 “你自由了,小混蛋。” 我踢了他屁股一脚,低头把另一半的骨头捡起。法杖上的装饰卡在了土块上,拔起来非常费力,我再次郁闷起来他第一下是用了多大力气砸我,如果我的身份是普通人的话挨上一下就可以光荣下岗了。 如果我是普通人的话。 “——但你不是个乖孩子。”少年温吞吞地说道,他的声音变得沉闷嘶哑,从外袍里拿出的手如同被炭火烤过,一个繁复的法阵在指尖形成。 变故突生,短距离下我只来得及抬起手遮挡,沾在肌肤上的圣光几乎刹那间起了作用,剔去皮肉灼烧骨髓的痛觉剥夺了我的全部知觉。我的手臂似乎已经化为一堆白骨,但我看不到了。 我被烧毁了一只眼睛。 我听见骨骼变化时脆裂的声响,旋即左肩一痛、被踹得跪在地上。有人在我的手腕写下一串咒语——那里凭空多了双禁制的镣铐,两枚血刺扎穿了我的掌心。 “多谢,不然我都不清楚有下等吸血鬼混入教堂。”握着我手的那个人说道,“过了今天,那些外乡人就可以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合作愉快。” 眼前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相貌平常的男人,但周身散发的邪佞是遮掩不住的,他看向我的目光充斥着厌恶,还有一点恨意。 空间发生变化,我被转移到一处昏暗的小屋,木桌上有几张未干的诗稿,笔迹太过眼熟。 是主教,和恶魔达成协议的那位主教。 传送到此的不只有我,还有那个欺骗了我的恶魔。 “这具身体的灵魂呢。”他开门见山地问我,得不到回应后莫名地狂躁起来,“我知道你不是他,任何人都不是……但他的灵魂、被你藏在哪里了?” “他答应我会去教堂……不会骗我的、不会!” 他说的应该是上一个占据这个身体我玩家,我若有所思。虽然是种神奇的感觉,但让NPC意识到世界的真实并不是我的责任,我没必要在这些事和他过多纠缠。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这具肉体要是彻底毁了,他就更不可能回来了。” “我觉得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聊聊天,”我慢悠悠地站起来,抬起手肘抹了把唇边的血,示意他看向我手腕上的枷锁,“这东西锁不住我,但很有趣,所以我愿意多演一会儿戏。” “你应该见过我杀人的样子,我虽然很好奇恶魔切割起来是什么手感,但我更想有个可以说话的,呃,朋友。” 他盯着我,我满不在乎地任他猜忌,甚至挪动空间搬了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真正的亲王在哪儿。” 我承认圣光对魔物会有伤害,但是只是低级的法阵就能烧毁吸血鬼亲王的眼睛实在太可笑。还有主教对我的称呼,和那个离奇的降生现场,都只说明一个真相—— 这场游戏里的我,并不是真正的亲王。 教廷封印的、值得各方势力争夺的东西也不会是一对毫无意义的翅膀。 在宫殿下深埋的,是亲王沉睡的木棺。 是伯爵渴望得到的传承。 是主教驱逐外乡人的底牌。 是皇室悬在教廷头顶、等待审判的利剑。 但这一切似乎和恶魔并没有什么关系。 “恶魔不应该长得很漂亮吗。”我指指他的脸,“我对你完全没有犯罪的想法。” “我们只会对想引诱犯罪的一方使用一点,小花样。” “像亲王那种的?”我笃定道:“你爱他。” “伯爵,很多东西并不是只有‘爱’来支撑的。” 它可能只是一种念想,一种缠在两者指尖不断收束、又彼此退让的牵连。 “你掌握了真相。”恶魔说,“但是很遗憾,洗礼已经开始了,你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玩家的死亡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我想。胸膛前那个小小的太阳在发热,走投无路的女孩在十二阶楼梯上推开了我,血液落在我脸上,浇灭了最后一点希望。 游戏,世界意志带来的反噬让我吐了口血,五脏六腑都扭曲在一起,器官的碎末从喉咙滚上来又被咽回去: 游戏终止。 衔尾蛇是场没有规则的游戏。 有人带来了规则,又将它带走了。 只是在最后一刻,残存的人类情感从潘多拉盒子跑了出来。 至此一败涂地、覆水难收。 恶魔的身形逐渐消散,如同卡顿的电视频道,只剩下一堆雪花。真相诞生的一刻,整个世界开始崩塌,红日嵌在圣教塔顶,幼儿的唱诵开始变得古怪刺耳,卫兵的号角低沉地响起,我仿佛看见了教皇头顶宝石折射下璀璨的光。 我随着空间扭曲的频率不断颠簸,如同置于世界的交集,礼崩乐坏,玩家一个个被世界保护脱离,庞大的黑洞正在一点点蝉食整个故事。对我而言这不是个好结局,破坏故事的罪魁祸首会受到整个世界的针对,我的躯体和灵魂会同这片空间一样分崩离析。 不知道多久才能苏醒……这是件麻烦事,不过难得吃瘪一次,心情并不算糟。虽然失去了来到这里的目的,但至少我能真实地回想起我曾经还是个人类。 “对不起。” 我喃喃道,逐渐感受不到胸口红日的温度。 “你把我的故事搞得一团乱。” 有人从空间深处走来,在一片崩坏中如履平地,我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踩着虚无走来,最终占满了我的整个瞳孔。祂拉住我的手将我带出世界外,不老实地捏捏我的指尖,似乎被那串手铐吸引了全部注意,不伦不类地发出一句赞叹:“这个留着吧。” 我没力气理会祂,任由祂鼓弄我的手指,冰冷的、瓷器一般的指头插进我的指缝。掌心的尖刺同样刺穿了祂的手,被血液腐蚀着,一点点融化消散。 “小可怜。” 我骗了那个恶魔。 即使我自身具备的特殊性可以保证在一定程度减轻规则的束缚,但针对副本内身份的伤害是无解的——我无法挣脱那副镣铐,再多一点点圣光,我甚至可能死在游戏之中。 “你来了。” “不然呢?看着你被空间的法则切碎?”祂摇摇头,“把你一块块拼好太慢了。” “况且你违背了誓言,皇后,我甚至有点愉悦。从你选择回来见我的那一刻,失信的欲念就足够满足我等待你来到我面前。” 我实在没心思理祂,直截了当地谈条件:“我想让你归还一个人的存在。不是复活,只是,让应该记住她的人记住她。” “然后?” “然后把这个给小五,放到他自己的世界里。”我仰起头让祂看清我脖子上悬挂的项链,“……她想和她弟弟在一起。” “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没有。” “真可惜。”祂挑了挑眉,“那你会拒绝我求欢的请求么?” 我错愕了一瞬,强忍着没把手上的锁铐扣在祂头上,“什么?” “你就只在乎这个?” 祂翘起眼皮扫了我一眼:“我以为我应该只在意这点。” “……的确,很符合现实。我们、我们就是这种关系。”我把手抬起又放下,“操你的,赵昕。” 锁链断在地上碎成铁块,祂的手按住我失明的左眼,光和雾一起勾勒在晶体上。那个属于我的空间从口袋里溜走,不断扭曲、挤压,最后镶在祂的脖颈上,项圈的另一端箍住我的手腕,是个难以挣脱的“规则”。 “你——” “言出必行,皇后。”祂把我整个人抱了起来,头顶畸形的骨骼像个劣质的鹿角,衬着那张脸单纯又邪恶, “或者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我扭过头:“谢谢你救我,混蛋。” 祂吻了吻我的唇角。 “不客气,阿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