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方寸之中
苏苒是个同理心很强的女人。 用她私下里对江喻平说的话,她第一眼看到江游坐在角落看书时,就被这个小孩儿身上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击中了,即使后来知道他并非被排挤,而是喜欢安静,她也依然心疼于江游的懂事与早熟。 在她看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大多是人憎狗嫌的皮猴儿,而即使和院里其他孩子比起来,江游也显得那么不同。 她至今记得那块巧克力,小孩儿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情绪表露,连喝牛奶的速度都没有变,而直到相处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才由江喻平注意到江游吃甜食的时候动作固定,并且能囫囵吞便不会多嚼几下。 与苏苒那种天真的大大咧咧不同,江喻平既有作为语文教师的浪漫情怀,又有着对人的体察入微,他很快从江游嘴里问出了实话,夫妻俩这才知道原来他对甜的东西几乎没有接受度。 苏苒当即便红了眼眶。 江游那会儿还不能将情绪藏得太好,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想去拉拉苏苒的袖子,最终又没动,只是背着手,好半天才低声道:“对不起。” 然后他便被蹲下身来的苏苒一把揽进了怀里,江喻平在一旁叹口气,等苏苒舍得放开江游,才郑重对他道:“小游,我们得谈谈。” 江喻平搬来一把椅子,和沙发上的他面对而坐,苏苒则挨在他旁边。 沙发用了许多年,已经被坐得内芯松散,软塌塌的,人一陷进去就好像出不来,但苏苒喜欢兑一些柠檬水当作空气清新剂满屋子喷,因此沙发布上也有一点让人安心的洗衣液与柠檬的混合味道,陷落的恐惧似乎就淡了。 他另一只手被苏苒攥着,只剩下一只自由活动的手,规规矩矩搭在膝盖上。 “小游,你觉得我们是很严格的父母吗?” 江游毫不犹豫地摇头。 他们是少见的在陪伴孩子上面很花心思,但又不用这种陪伴来禁锢孩子的父母,江游得到的是非常宽松的对待。 “我们讲道理吗?” 他点头,有些不安:“我……” 江喻平看着他,等待后话,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又是沉默。 苏苒表情很担忧:“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江游摇头。 她又瞪江喻平,示意他不许太凶,江喻平温和地笑了笑,继续问下去:“小游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带你回家?” 这个问题似乎不该由点头和摇头来回答,江游陷入犹豫,仔细地考虑着,很难想出一个正确的答案。 江喻平对他的沉默并不意外,他站起来走到江游面前,又蹲下身,将宽厚的手掌盖在江游那只一直僵硬着的手上:“你妈妈当时看到你一个人缩在角落,以为你被人欺负了,去问你们老院长,江院长给我们讲了一些你的事情。其实我们那天去,要领个孩子回来的想法本来并不是很强烈,但你妈妈说,她很喜欢你,我也一样,所以我们才成为一家人。 “你是我们的儿子,在这个家里你不用像客人一样拘束自己,你可以表达喜怒,可以拒绝你不喜欢的东西,可以对我们提出很多要求,也可以尽情撒娇,我们不打算完完全全纵容你,但我们想让你健康快乐地成长,想要爱你,也希望你接受这份爱。你现在这样,作为你的父母,我们都会很难过。” 江游微微僵着的指节松了松,他点头,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但点到一半的时候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江喻平看着面前这个哭也不会发出声音的小男孩,张开手:“来,儿子,抱一个。” 苏苒适时放开手,江游站起来轻轻环住江喻平的脖子。 他至今说不清那场谈话的结果是让他放松了,还是背上另一重负担,似乎他如此渴望,却又难以承受这样毫无根由的爱护,并因此惴惴,恐其失去,又恐其如影随形。毕竟他拥有的世界只在一个破旧的小书包里,书包外的一切,他都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那天晚上苏苒还是来给他念故事。她的年龄已经不算小,可身上还是有着很少成年女人能具有的娇憨纯稚,大概是白日累极了,讲完故事之后竟然在床边打了个盹。 江游一点也没睡着,轻手轻脚爬起来给她找了条小毯来盖上,再次躺下。这次他没再平躺着,而是换了个自己早已习惯的睡姿,微微蜷着身子,用背抵着那面贴着粉蓝色墙纸的墙,看了苏苒一会儿之后才闭上眼睛。 但这种从某个还未降生的生命那里偷来的爱,大概总是不长久。 他进入江家的第二年,苏苒在吃饭的时候放下筷子捂住嘴,说好像菜里油放多了,自己有些犯恶心。 江游下桌去给她倒了半杯温水端过来,苏苒揉了他脸一把。 这种情况又发生了几次,江喻平便陪着苏苒去医院,夫妻俩再回来时,脸上都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悦。 苏苒抚着自己小腹,唇角弧度和她新月似的眉极相衬,她轻声问江游:“小游会喜欢弟弟或者妹妹吗?” 江游正坐在沙发旁的硬质矮凳上将四阶魔方最后两面拼完整,视线落在完整的白色塑料面上两秒,他抬起头来对着苏苒笑:“会的,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我都会好好照顾。” “都是小屁孩,两个凑做一堆不玩疯就不错了。”江喻平把手里苏苒的包和自己的大衣都挂好,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走过来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小计时器,“这么快就拼好了,不愧是我儿子,换个更高难度的?” 江游重新把魔方打乱,摇摇头:“我想再快一点。” 等江游再拼好一次,苏苒也说要试试,江游便有意将打乱的顺序变得极有规律,饶是如此,苏苒也绞尽脑汁,最后又把魔方塞到江喻平手里,要求场外援助。 江喻平跟他对了个眼神,心照不宣地各自笑起来。 那天晚上江游起床去厕所,听见主卧里隔着薄薄的门板隐隐传来说话声,江喻平的声音被愁绪压得沉甸甸,拖住了他的脚步。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拢,淌了一线霜,他就站在逐渐开阔也逐渐暗淡的霜线尽头,敛着表情听他们讨论。 “我试着评一下高级教师,这样每个月钱也多点。之前有家长一起找我也说过补课的事,但那会儿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给拒绝了,我问问他们还有没有意愿,给孩子们补点课,也能挣些。”江喻平总结道,又揽过妻子劝她早睡,卧室里就此静默无声。 江家毕竟不富裕,说是清贫也不为过,养一个孩子已经足够使人有负担,面对一个即将降生的生命,夫妻俩都有着不小的压力。 江游踩着脚上苏苒挑的毛绒拖鞋回了自己卧室,他没有立时睡觉,而是翻出放在抽屉里的小盒子,再次确认里面钱的数目。 平时夫妻俩给他的零花钱他都存着,够百了就去商店换成整钱,一年来也有了好几百,他盘算着这些钱能用来做什么。 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少,但要养个婴儿肯定是不够的。 他看向椅子上的书包,旧的那个被他妥帖地收进了柜子里,而从孤儿院带出来的书安安静静搁在那个江喻平亲手漆出来的小书架上,江游把书拿出来,翻开那面有着立体卡片的静静看了一会儿。 孤儿院的生活对他而言好像也算不上难受,甚至他对老院长也有着难以抹去的孺慕之情,但明知自己离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他竟然一点都不想回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江家夫妇已经是足够好的父母,但不止那时,即便是后来许多年,江游在乞求爱方面,也似乎天生有着一种胆怯,好像哪里缺了个小小的口子,永远难以被补全。 江游从那一天开始和班上的同学有了除必要以外的接触,主要是问他们有没有不想做的作业。幼儿园的作业不算太多,江游只替他们写抄写作业,晚上伪装入睡之后再打开小台灯坐在桌子前,握着铅笔仔仔细细看前面的笔迹,然后尽力模仿。所幸小孩子的字大多歪歪扭扭,并不太难,江游写完作业就把今天的收入记下来,再把在学校里展开理平压进书里压得平平整整的几块钱收进存钱的小盒子里。 江瑷出生之后,江游去超市把自己看了很久才选定的一款最贵的奶粉买回来,他慢吞吞地走在老旧的柏油路上,怕把那两个死沉死沉的罐子给摔了。 太阳把路面晒得发烫,透过薄薄的鞋底炙烤着人,但还没有把人的心情烤干,他一手抱着一大罐奶粉顶开病房半掩着的门时嘴角还带着笑,又很克制地压了压,朝一脸惊讶的江父江母镇定道:“给妹妹喝的。” 其后许多年,哪怕苏苒极力反对,江喻平语重心长,江游也没有停止自己这种行为,他还解释道:“我说过的,我喜欢妹妹,我也想对她好。” 就本来目的而言,他一直很明白自己的心虚。 尽管江喻平旁敲侧击问过他想法,也多次试图给他喂定心丸,但他还是努力想把江瑷应该有的那部分东西还给她。对他来说,占得越少一点,失去所有的可能性也就越低,这样也许等真到了那一天,自己也还有资格说一句挽留。 所幸江瑷是个那样可爱的小姑娘,黏人却不腻人,他经常在放学路上给江瑷买一个娃娃头,跟在她身后提着她的小书包,又时不时按一下她肩膀让她别跑太快摔了跤,冬天就换成烤红薯,小姑娘吃得一张脸沾了灰,他便及时递一张纸巾过去。 有一回江瑷左手被一袋子鸡蛋糕占着,右手又握着红薯腾不出空来,便乖乖巧巧地仰着脸叫他:“哥哥。” 江游犹豫一会儿,动作很轻地给她擦脸。 他有私心,江瑷却是一心把他当亲哥哥。 夕阳的余光烧得他手心滚烫,他垂下眼又接过江瑷手里的蛋糕,让她能够专心致志应付红薯。 他读高中之后,除了学费便不再向江家要钱了,夫妇二人塞给他的钱都如之前一般存起来给江瑷添置东西,平时花销全靠奖学金和下晚课之后翻墙出校门打工。 尽管长大之后不再有幼时的恐惧,但对江家一家人好已经成了个不计根由的习惯,江游也就随波逐流将这个习惯继续下去。在大学赚得更多时更是每个月往家里打钱,总归他对现有的生活已然满意,也就不介意有一点是一点,把自己像牙膏一般挤得干干净净,仿佛只有这样才会安心下来。 然而严起的表情明显不是这么回事,尽管江游只是一边玩着他短得扎人的鬓发一边用三言两语讲了些从前的事,他也半天没搭腔,好像连耳朵都耷拉下去了。 江游伸手去揪他的脸,让他被迫提起嘴角:“怎么?” 他反手抓住江游的手腕,没有要对江游的过去发表什么意见的意思,只是配合着笑了笑:“我想看你的书,就那本童话。” “我上哪儿给你找去。”江游任他抓去自己的手腕,拨弄着腕上那根细细的红绳玩。 “你没带?”严起有些惊讶,他以为这么重要的东西江游会一直带着。 “在宿舍。” “那回去拿呀。” 江游眯了眯眼睛,没好气地用手背拍了他的脸一下:“你看看这是能回去宿舍的时候吗?” 严起这才想起这会儿恐怕狗都歇了,他腆着脸往江游手背上蹭:“那明天,反正我得看。” “嗯。”江游答应下来,又晃晃手腕,“松开收拾下,找个宾馆。” 严起怪不好意思的:“宾馆你能睡着么。” “不太能,”还剩最后一罐酒,铝罐上有着余冰,江游瞥他一眼,捡起罐子往他脸上贴,同时道,“别动。” 严起吸了口凉气,乖乖不动,等他拿开罐子才揉揉脸,半真半假地抱怨:“还真他娘的冰……” “该。”江游下了定论。 好在那晚上也没睡什么觉,严起撅着屁股撑在床边挨了好几回操,嗓子都喊哑了,爽得要命也累得要命,事后滑坐在地上,耍赖似的靠着床不肯起来,还贱兮兮地朝江游伸手:“爸爸抱我上床——你得负责。” 江游似笑非笑地活动了下手腕,并不立时答应:“你拿什么来换?” “小气,上回还抱了呢。” “上次事出有因。” 他意有所指,严起也想起那回的事儿,有点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那……你等我想想。” 合着他就真赖上了,江游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敲敲屏幕:“一分钟。” 严起脑子飞速转起来,终于想起件事儿:“你上回说的那个……我……我同意了,行吧?” “哪个?”江游倒是被说愣了。 “就……双调呗。” 严起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还努力想表现出一副“爷啥都不在意”的样子,江游无言,真想给他一巴掌:“想得倒是美,你当我们现在干嘛呢,我哪儿有别的狗来跟你玩这个?” “……啊?真的啊?”严起惊喜地眨眨眼睛,正想翻身起来,想起自己的目的,又原样瘫回去了,“这可是你自己拒绝了,快,先把我抱上去再说。” 江游看着瘦,力气却是不小,弯腰调整了下姿势,还真把他给抱起来径直扔去床上了,顺便打了下他屁股嘲讽他:“长着个高加索的样子还装茶杯犬。” 严起浑然不以为耻,笑眯眯翻过身来瞅着他:“爸爸,你就我一个啊?” “你想我多找几个也不难,明天给你找个弟弟?” “哎,别别别,我就跟你确认一下嘛,”严起一手攥住他,又很珍惜似的往他指尖上嘬了一口,声音也放低了,“我也和你一样。” 就算谈了恋爱,他也只是自己把跟以前那些人的关系断了,没想过要要求江游什么,却没想到江游和他打的是一个主意。 他高兴得直冒泡泡,刚才还藏着掖着说不出口的矫情话也没憋住,给漏了条缝:“那啥,你凑近点儿。” 江游依言俯身,他趁机迅速仰起头来亲了江游一口,清了下嗓子,小声道:“我觉得我可以当你的……小王子。” 我想给你一份珍贵的、只留给你的爱,因为你也比任何人都珍贵。 江游动作僵了一瞬,又很快缓过来,摸摸严起的脸,笑道:“也不太小了。” “你干嘛呢,我正说情话呢。” 严起不满地皱皱鼻子,就立马被江游捏住了,他好似忘了这是他一向嫌弃的宾馆大床,一只腿跪上来,垂着头仔仔细细看了严起好一会儿,然后慢慢道:“以后有的是时间说。” 在吊灯昏黄的光线下,连地上冷硬的木质地板都以为这个“以后”将长长久久,毫无断痕。 严起听完这句话便开开心心爬起来把自己的衣服铺在江游那边的枕头上,这人才皱着眉关了灯勉强躺下来,揽过严起的腰。 临睡前江游忽然又道:“我刚才可没有拒绝。” 严起:“?” 他在心里“靠”了一声,这江扒皮怎么还记着这茬,于一片黑暗里只勉强看得见对方睁开的眼睛,他眨眨眼,又得意起来:“那你现在也就我一个啊。” “我说了,不算难事。”江游不急不慢道,看严起不说话了,才笑着将他揽得更紧,“说实话。” 严起难得扭捏了,闭上眼睛不看他:“……就……不是你一个人想呗,我也想试试来着。” 不然鬼才会提,江游心里门儿清,偏逼他说出来,顺着他背脊摸了几下:“嗯,下回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