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纷何必不足
那天本来两人晚上有约,可到了约定的时间却没见到人,手机也打不通。江游斟酌一番,怕他出意外,就去了严起在外面租的房子。 屋里灯开着,却敲不开门。还好严起总是大大咧咧忘记带钥匙,所以存了把备用钥匙在门卫那里,江游脸熟,门卫让他填张表就把钥匙给他了。 他进屋才发现灯是从玄关一路开到了卧室,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也空无一人。 “严起?” 江游瞥了眼随便扔在床上的手机,试探着喊了一句,没动静。 一双拖鞋被主人踢得乱七八糟,其中一只还仰躺在地上,一副不得好死的样子。 江游看着只隙了一条细缝的推拉式衣柜,小时候在院里有的小孩儿特没安全感,有时候就会这样。他对这场面熟得很,心里就大概有了数:“严起,出来。” 衣柜里传来很轻的衣料摩擦声,没两秒,柜门被敲了两下,但没打开。 江游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好玩儿的严起,差点没忍住想笑,他在原地又站了一下,终于走上去拉开了柜门。 严起倒是没有像想象中的什么脆弱无助,鉴于自己块头太大,他还把衣柜清空了一小块,抱了一堆衣服盘腿坐着,脸色不太好看。 “在这儿生根了?”江游用手扣扣门。 “……你怎么这么早来……” “看看什么时候了。” 严起搓了把脸,看向钟,“哦”了一声,随即又不说话了。 “怎么回事。” “没。” 江游没退开,也没说话,直直地看着他,最后严起实在扛不住他这么看,把怀里的衣服团着扔去一边,又垂着脑袋把手一伸,低声道:“爸爸抱我出来行不行。” “……”江游打量着他绷得紧紧的肌肉,最终叹口气,解开袖口,往上整整齐齐折了三折,“来吧。” 严起立刻跪坐起来,一声不吭地环住了江游脖子。 他那体格可是实打实学武练出来的,极其扎实。 江游真觉得这厮就是老天专派来折腾自己的,手稳稳地箍住严起肩背和大腿,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发力,还算稳当地把严起给抱起来了。 严起有点紧张地收紧手臂,又咧着嘴笑起来。谁知道还没笑完,江游不知道被什么一绊,脚下忽然就不稳了,两人立刻连作一团往地上摔去。 严起整个人悬着发不出力,眼睁睁看着自个儿视线一阵天旋地转,只来得及抓了衣柜门一下,差点劈了指甲。 江游却是把他脑袋给按住了,于是摔下去的时候他几乎全砸在江游身上,还带倒了柜子旁的衣架,听到一阵兵荒马乱,江游于混乱中轻嘶一声,压着嗓子低低咳嗽起来。 严起顿时急了,赶紧爬起来去摸他胸口:“砸哪儿了砸哪儿了?” “没事,”江游又咳了两声,拍开他的手坐起来,“舒服了?” 严起很是乖觉地蹭着他跪下来,笑得很有点讨好的意味:“舒服了,你磕着没?” 因为冲力太大,又护着严起腾不出手来,他还真差点磕了一下。江游摇摇头,又反手拍了拍严起的脸:“跪直,缩着干什么。” 他又皱着眉看了下自己在地上撑过的手,严起正在调整跪姿,见状立马道:“柜子里有我没穿过的衣服。” 江游还没说话,他又接道:“洗过的,刚洗,还没穿。” 于是这消毒液转世的主给他撂下句“乖点儿”,又去打理自己了。 严起目光跟着他溜进浴室,等他关上门又缩回来,瞪了那地上绊了人的拖鞋一眼,怕待会儿江游回来再借它算账,赶紧一脚给它踢床底下去了,然后才端端正正跪好。 那天他不愿意说,江游也就没多打听。但严起不知道的是之后江游去俱乐部玩,牵着狗的时候却偶然听到了他的八卦。 严起没有固定的主,跟谁玩不跟谁玩也就没太大分别,背后嚼舌头的人自然不会特意避着江游。 故而江游这才知道,大概是由于严起玩得多又玩得开,太招人眼睛,那天有个被他拒绝过的主见着他跪在别人身边,就明里暗里刺了他几句。 严起脾气差,不太经得起人撮火,当即半步不让地跟他呛了起来。 不过最后真正让他差点跟人动起手来的却不是那个挑火的,而是他那位主子。 也许是觉得严起这么跟人呛,下了他面子,他就喝止严起,让他继续跪着,虽然没逼着他道歉,但态度已经很明显。 那个人得了便宜,还在一旁冷嘲热讽,严起实在憋屈,直接站起来说了句“不玩了”,然后点点那个人:“把嘴闭上,我现在不跟傻逼动手,你再说两句就不一定了。” 他回头正想说点什么抱歉的话,那主的脸色却很难看:“你说不玩就不玩了?” “瞧瞧吧,这就是条养不熟的狗,玩得比鸭子都勤,在场哪个不能操你?还在这儿挑三拣四的,真以为自己是谁。” 这话就说得极其难听了,跟在臭水沟里泡过一样。严起动作一顿,勉强忍着没搭腔,只是看着那个他刚刚还跪过的主:“你跟他一个意思?” 那主没吭声,他攥紧拳,往前一步还想问个清楚,然而看见那人眼里一闪而过的惧意,又忽然觉得没趣。 他转而揪住说话那人的领口,撑着表情笑了笑:“你想法挺多,那出去聊聊呗?” 这场架到底没打成,他刚要把人往外拽就被保安拦住了。小保安拖着他胳膊连声劝慰:“严哥消消气儿,给我们个面子……别闹事,闹大了不好交代。” 严起这才松了人,顺势把他往后一推,冷声道:“那你们就别净往这儿招些不说人话的孙子。” 言罢直接掉头走人。 讲八卦的那人还挺会模仿别人语气,江游垂着眼睛笑了笑,倒是看愣了还跪在旁边的人,他试探着喊了句“主人”,江游脸上的笑意只一瞬,已经收干净了,闻声直直看过来:“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没事。 那天隐藏起来的真相现在被骤然戳破,严起沉默一下,撇撇嘴:“我就是觉得很烦。” 江游“嗯”了一声,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别人也就算了,最多打一顿完事儿,但……”他有点说不出来了,颇为懊恼地蹙起眉,看着江游,“反正你别这样。” “别往柜子里躲。”江游没有直接回答。 “真的只是很烦。”严起跪起身来往前爬了一步,手指触到江游身下柔软的垫子,他试探着问,“那我下次给你打电话?” 竟然还有下次,江游无奈,但黑暗里严起眼睛很亮,像是掬起一捧清碎的月下溪。 被溪水冲刷过无数次的石头是圆润的,也是烫的,蒸出一团又一团的雾,江游隔着雾与他对视,细微的摩擦声从严起指间传来,落在他耳朵里,催着他点了头:“好。” 于是严起的手从软垫上摸到了江游肩上,江游嫌他跪得太高,又把他往下按了按。 严起矮着身仰起脸来,江游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忽而伸手捏住他下颌骨迫使他把头抬得更高。 嘴唇与嘴唇顺理成章地对接,江游接吻和他平时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但和在床上或者鞭打别人时一样,显得很暴力。 严起不甘示弱地卷住他舌头,感觉捏在骨头上的手更用力了,他忍不住将嘴张得更大,这样一来又更方便江游用撕咬一样的力道亲他。 两人分开的时候严起觉得自己嘴都要被咬肿了,他下意识摸了摸嘴唇,江游“啧”了一声,把旁边的一包抽纸扔给他。 严起扯张纸出来打眼儿照了照黯淡得几乎没有的月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扑上去往江游脸上嘬了一口,然后往后躲,把嘴上的水渍擦干净了。 “反正是你的口水,还给你呗。”他颇为得意地笑,像是知道自己不会挨揍一样。 江游也没动怒,沉默一下,又摸了张纸巾出来擦脸:“三岁满了吗。” “三岁半。”严起答得挺自豪,他细细看着江游在夜色里模糊了线条而显得出奇温和的脸,攒出个很明朗的笑来,“我给你唱首歌吧。” 江游投过来的目光半是疑惑,半是“你又作什么妖”,严起已经顾自站起来打算去倒腾塞在立柜里的东西,江游终于忍不住了:“严起。” “啊?” 严起扭过头来,背肌拉出一截漂亮的线条,将紧身的背心也绷起来,江游一挑眉,言简意赅:“鞋穿上。” “……”他下回打扫一定记得往地上喷消毒水,免得脏了这尊大佛贵体贵眼。 严起躬下身捡起拖鞋穿上,短裤面料柔软,温顺地往他屁股上贴,他自己浑然不觉,穿好鞋又继续直起身来去找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好东西。 “不是坏了吗?”江游看着他拿出来的一把吉他,看起来还怪新的,哪有坏了的模样。 “哦……我是给你说过这个,”严起一手按在指板上,另一只手随便拨了下吉他弦,“找人借的。” 他目光四扫,打算挑个地方坐着弹,江游往窗边抬了抬下巴:“不是要文艺吗,往那儿坐。” 严起从善如流,侧坐上去靠着窗边,一只腿屈着踩上窗台,另一只腿随意垂下,单看造型还是算赢了,逼格很到位。 江游很给面子地敲了三下手心。 严起却迟迟不动,好似造型摆完了才觉得别扭似的,整个人僵在窗台上。 “别晾着。”江游又敲了下手。 “……”严起侧着脸咳了一声,“那我开始了啊,你别笑。” 于是江游保持着面无表情,很肃然地把那首听起来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歌给听完了,严起又不满意了,抱着吉他从窗台上利落地翻下来:“没什么想说的?” “你要求还挺多。”江游冷静道,随意搭着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几下,朝严起招招手,“过来。” 严起大概是从他语气里猜到什么,眉眼顿时舒展了,飞快地搁下吉他走过来盘腿坐下,他挨得离江游很近,几乎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暖烘烘的热量。 “……自己写的?” “那可不。” “还行。”江游夸了一句。 严起等了两秒,见他没有后文了,紧张地将手指攥得更紧一些:“那你……这算答应了?” “三分钟。”江游习惯性道,严起也习惯性点点头,反应过来后有些惊诧地睁大眼睛,看江游的表情像是看一个没有感情的读秒机器。 这你妈也要计时? 但江游没理他,还真的垂下视线认真考虑了起来。 严起突然觉得心跳得特别快,几乎让他想抬手捂一捂,又强撑着不露馅,尽量表情正常地等着江游开口。但他的呼吸还是忍不住放低了,好像是怕打破两人之间单薄的寂静。 在垂头造成的一点点阴影里,江游短暂地放空了半分钟,又仔仔细细地思考了一分钟。 他并不相信愿望的满足是一件简单的事,图册里受天命眷顾的勇士拿着宝剑尚需披荆斩棘,淌过死生的河,浴血屠龙,没有道理他渴望的东西这么轻易就摆在面前,任他撷取。 但他又不愿意认为这是假的。吉他弦拨出的声音仍在空气里浮动,严起小心翼翼地压着呼吸坐在他对面。生命中还会有比这更真实又灼人的月光吗,迫他照出心中曲折再曲折的道路? 一分半钟。 江游第一次不守时,在严起逐渐焦灼起来的同时抬起眼来,温声道:“嗯,我也喜欢你。” 他在生命中扮演过很多角色,听话的小孩儿,懂事的儿子,体贴的哥哥,尽管无一不是心甘情愿,但他还是不擅长面对和经营亲密关系,总是束手束脚。 拘束在小小一方的期望叫嚣着,鼓胀着,永远不满足。 可在对上严起时,好像有爱就足够了,能够燃烧一切的热度让其他东西都变得不再重要,他不需要费尽心思考虑某件事怎么做才是正确的,只需要遵从本性。 独一无二的线定得太高,太遥不可及,也太诱惑人,他不想往下降。可那是严起,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敲打着江游的脊梁,让他不得不妥协。 江游把严起往下按,在他目光所不及处极短地闭了下眼睛,心想,这样也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