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关于英雄

    “埃文，距离服务结束还有1小时30分钟，请问你是否要开始新一轮的性爱？”

    埃文枕着凯尔……不，0075的臂弯，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发呆。听到仿生人性伴侣这么问，迷乱地摇摇头。

    “不了，我累了……而且不做爱就这样单纯温存也很不错……”

    “既然如此，是否需要我唱首情歌给你听？”

    “你还会唱歌？”

    0075点头：“根据资料记载，有内涵的性工作者更容易留住客人。作为性爱增强型仿生人，我们具备一定的知识储量，不仅歌曲，文学、艺术、棋艺等等，都有所了解。”

    “好厉害……”埃文钦佩地感叹，又立刻丧了气，“唉，我好没用，什么都不会……”

    一枚吻袭来，驱散了埃文眉头的阴郁。埃文呆滞着被拽进亲吻的深海，透过电子模拟出来的凯尔的容貌，他依稀看到了0075深绿色的眼眸。

    “埃文，你无需跟任何人比较，你很优秀，完全不用自卑。我们的知识和人类不同，不需要学习，只要从网络上下载相应数据装载即可，和我相比，你才是更高级更完美的存在，按理说应该是我羡慕你才对。”

    埃文眨眨眼，他侧目凝视着0075，轻声问：“那你羡慕我吗？”

    “抱歉，作为仿生人，我们并没有‘羡慕人类’这个概念。人类是我们的造物主，我们必须尊重他们，绝不可伤害、嫉恨，也不能违背他们的指令。”

    “仿生人定律……”埃文嗫嚅，“1、不得伤害人类，或者目睹人类个体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2、在不违背1的前提下，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3、在不违反第1、第2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生存下来，服务人类。”

    “是的埃文，仿生人定律。”0075赞许道，“你知道得很清楚。”

    “这是大学时的必修内容。”埃文说，“而且还是我的专业课，我当然记得很清楚。”

    “原来你是机械科学的相关从业人员，不愧是你。据我所知只有优等生才能接受这种教育，说不定未来会有某款仿生人以你命名。”

    “我用高分考进去，却是以历史最低分毕的业，最后自然也没进研究院工作。”埃文吐吐舌头，做了个苦涩的鬼脸，“事实证明，高科技领域不适合我！我现在在一家企业做销售，给普通家庭推广些新鲜的小玩意儿。”

    “那也不错，你的专业知识会让你比同行更具有说服力，一定会获得客户的信赖。”

    想起自己一路飘红的业绩图，埃文摇头苦笑两声，翻了身，把脸埋进0075怀里逃避现实。

    仿生人这点比人类要好，他们并没有求知欲和好奇心，不会主动打听他人不愿吐露的伤心事。0075也不例外，手掌落在埃文的蝴蝶骨上，安慰性地轻轻抚摸。

    或许是因为从小在质疑和批评中长大，埃文很受用这种无声却贴心的安慰。他眯起眼，柔软的脊背在0075的臂弯中弓起，用额头顶住他的下颚摩蹭，不时还从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轻响，像极了一只睡眼惺忪的猫。

    室温很高，房间里还残留着性爱过后的氤氲气息，仿生人的体温本应低于人类，但在埃文的依偎下，0075的体温逐渐升高，抱上去好似一个又软又自带发热的人形抱枕。

    人造皮肤下传出齿轮和机械的运作声，听着声音，蜷着身体，躲在0075怀里的埃文感到前所未有地舒心。就好像荡漾在赤道的海水里，任由海波推着他漫无边际地前行、后退，时而下潜与浮藻平视，时而上扬与海鸟同歌，轻盈自由得似一朵海面浮沫。

    这是他的世界，在这片由0075构成的暖海中，什么事、什么人都无法伤害到他。

    酩酊睡意紧随其后，埃文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睫毛仿佛被抹了蜜一般黏在一起。

    “如果你困了的话，我可以为你关上灯。”

    0075的声音将埃文从浅寐中唤醒，他打了个激灵，睡意立刻消散了。他要趁服务时间多欣赏会凯尔的容貌，可不能轻易睡着：“不，我还不困。”

    “据数据显示，交谈可以有效驱散睡意，要么我们聊会天？”

    “聊天？和你吗？”

    “是的，我自认为还算健谈，应该能陪你消磨掉最后这些时间。”

    和仿生人聊天听上去很新奇，在遇到0075之前，埃文从未跟这个特殊群体有过任何交集。在他的印象里，仿生人都是沉默且谦卑的，默默无闻地奉献一切，不求回报。

    毕竟仿生人的存在便是服务人类，他们按照型号被分配到各个特定岗位：司机、厨师、搬运工、快递员……还有0075这样的特殊工作者。他们只需要按命令和程序行动，并不需要和造物者进行过多无意义的交流。

    遵从程序工作的仿生人却提出要与人类聊天，简直是闻所未闻，昏昏欲睡的埃文也来了兴趣。

    “也好，那我们聊点什么？”

    “我想想……”0075思索片刻，“要么聊聊你的凯尔吧。”

    埃文怔住了：“凯尔？为什么要聊他……”

    “为了更好地代入角色，提升你的性爱体验，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凯尔的事。”

    “唔，倒是很合理的诉求……”埃文抓了抓头发，红晕又在他的侧颊绽放开来，“凯尔啊，你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可以，把你希望我知道的告诉我就好。”0075回答，“如果非要举例的话，我希望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痴迷于他。”

    “你是说我爱上他的原因吗？”

    “是的。”

    埃文抿唇：“首先，他很帅，很阳光……”

    “这我已经足够清楚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讲点其他细节给我听吗？”

    多年以来，埃文始终把自己的恋心藏得严丝合缝，从未被人发现。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埃文本就不起眼，没人在乎不起眼的羸弱四眼仔喜欢谁，更没人相信一个篮球都拍不利索的书呆子会不自量力地爱上全校做闪亮的篮球之星。但是，所有爱情都渴望在春风和艳阳下绽放，埃文也不例外。

    他想告诉别人，想对朋友倾诉烦恼，想像普通的年轻人一样为恋爱烦恼。

    埃文看着0075，看着凯尔的虚拟容颜，积压多年的感情喷涌而出，逼他张口吐露一切：“我和凯尔在同一所高中就读……”

    埃文和凯尔在同一所高中就读。私立高中，学校里除了有钱人，就只剩下聪明但没钱的书呆子和为学校争光添彩的体育特长生，埃文和凯尔分别属于那两个特殊阵营中之一。

    这所私立学校对外宣称校风严谨，同学相处和平友好，学习氛围浓厚，实际却完全相反。校园里纨绔云集，一个个全是普通人惹不起的名门子嗣。在这里，成绩好坏先不考虑，吹牛时谁的衣服更贵，谁的爹妈更有名气才是硬道理，那些凭成绩考进去的穷学生根本抬不起头。

    其中一部分家里有钱有势有不思进取的混账在学校称王称霸，四处寻找适合成为他们“小弟”的可怜虫。不是谁都能“胜任”此职，“小弟”一定要性格内向懦弱、默默无闻，没有反击的能力，家里无钱无权，这样的人就算被欺负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倒霉的埃文刚巧符合了所有要求，成为了最完美的出气包。

    起初只是代写作业和跑腿，后来开始拳打脚踢，越来越出格，越来越过分，欺负人才不讲究基本法。埃文找老师和辅导员求救，但那些阔少爷上面有人，老师们也惹不起，象征性调解几句便不再过问。

    埃文求救，落空，再求救，再落空，本就微弱的希望之火被沙土掩埋，无数人的脚踩上去反复碾压，直至分崩离析。

    埃文开始学着沉默，每当遭受辱骂欺凌，就把灵魂从躯壳中剥离出来，仿佛断线的破木偶，麻木冷漠，连流泪的方式都早已忘却。

    “如果不交出这个数，我就用烟头在你的眼睛上烫个窟窿。”不良集团的首领朝埃文吐出一口恶臭的烟云，随手比了个数字，嗤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办事儿！”

    埃文垂着头佝偻着背，顺从地走向银行。他家并不富裕，每个月寄来的钱只够生活和日常杂用，而这笔钱，刚好和不良要求的金额相同。

    相比对父母撒谎骗钱，埃文更不希望自己的眼睛被烫出一个窟窿，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带回学校，交到不良头头手里。埃文还是太傻太天真，恶棍和良民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遵不遵守信用。

    尽管拿到了钱，为首的不良还是把埃文狠揍了一顿当饭后消食。他踩碎了埃文的眼镜，坏笑着用手指掰开他的眼睑。

    火星与烟灰扑扑簌簌地飘下来，燃烧的烟头越来越近，几乎就要触碰到埃文绝望的瞳眸时，一个如日光般明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从此驱散了盘踞在埃文身旁的厚重乌云。

    “住手！”

    恶棍头子眉心一蹙：“啧，来了个麻烦的人，今天先撤。”

    他们把埃文扔在地上，手揣着裤兜大摇大摆地走远了。埃文手扶墙壁想要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地发抖，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埃文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如断线的风筝坠入地面。然而他并没有摔倒在水泥地上，而是落入了一个坚实有力的臂弯里。

    “你没事吧？”

    余晖透过繁茂枝叶打下一层斑驳的光影，在冷暖不定的橘色晕光下，埃文望着面前的男人，热情、明亮，如火焰如太阳，正是他梦里英雄该有的模样。

    干涸的心灵逐渐湿润，一滴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诶？别哭啊！等等，别哭，我最怕人哭了！来，我笑一个给你看，你也笑笑呗！”

    男人笑了，埃文也忍不住跟着笑，他笑得泪流满面、撕心裂肺，偌大的操场上空都回荡着他撕心肺裂的笑声。

    “就像所有的童话故事一样，我顺理成章爱上了凯尔，爱上了那个救我于苦海的英雄。”

    埃文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只是在娓娓道来一个陌生人的故事，眼底无波无澜。

    “谁都不知道我爱上了他，这是肯定的，被人知道了也只是会被人笑话而已。后来我知道，凯尔以篮球特长生的身份考近了这所学校，经常外出打比赛。

    他还未入学，就已经成为了全校的明星，谁都知道那个橘红头发的体育生是最棒的前锋，全体师生都指望他搬给学校个奖杯回来，平常去赛场看他练习的小姑娘能围着城市绕三圈。小混混们也不敢轻易动他，怕弄伤体育之星惹怒董事会，跟在凯尔屁股后面的我自然也就幸免于难，还算平安地读完了高中。”

    0075恐怕是天下最好的倾听者，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断埃文，只是牵着他的手，安静而认真地听着。

    “凯尔真的很优秀，性格又好体育又棒，每天都有姑娘给他写情书，和我根本就是云泥之别。但是，我……我无法自拔……可恶！”

    拳头狠命砸向枕头，埃文啜泣了一声，突兀地对0075说，“你能帮我倒杯水吗？”

    接过0075递来的玻璃杯，埃文仰头把整杯水都喝干净。他没有把玻璃杯还回去，而是用力攥在手里，直到皮肤紧绷、青筋暴起。刚融入身体的水分开始在泪腺周围聚集，越聚越多，冲垮了堤坝，眼泪奔涌而出。

    “我、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埃文哽着喉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可是我……我不想放弃啊！我真的，我真的……”

    服务结束的铃声早已响起，0075也已经摘下假面，恢复本来的容貌。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走进这场悲怆的豪雨，紧紧抱住了埃文。仿生人有力的双臂将埃文的肩膀紧密环绕，脸庞相贴，手掌轻拍着他的后心。在0075怀里，那种荡漾在海水中的温暖和安心感又重新回到了埃文的身体里，呼吸开始顺畅，他逐渐安静下来。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埃文问，又立刻自嘲地笑了，“唉，我在说什么蠢话。你是仿生人，一定不会明白的……”

    “是的，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明白，此时的你需要一个拥抱。

    拥抱确实很有效，埃文已经不再落泪，靠在0075怀里小声哽咽：“那你用你理智的电子脑来评判一下，我究竟是疯子，还是傻子？”

    “哪个都不是。”

    0075擦掉埃文眼角的泪水，认真而专注地凝视着他，绿色的电子眼中倒映着他的影子。那张哭花了的脸庞化作数据，永远铭刻在记忆芯片之中。

    “你是埃文。”

    只是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