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阅读 - 耽美小说 - 夜雨剪春韭在线阅读 - 一章(完结)

一章(完结)

    【1】

    深夜,我停在一家小酒馆门口。

    酒馆门洞上方牌匾上镌刻着“桃夭”两字,右下角是一枝斜斜逸出的桃花,想到春桃,我一阵难过。

    我走进去,除了墙角那一桌,店里没有其他的客人。说是一桌,其实只有一个男子坐在那里自斟自饮。见我进来,他点点头,当作打招呼。

    也是个孤独人。

    我也对着他点点头,然后择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下着小雨,窗户上是一层模糊的水汽,我把水汽涂抹开,看到五彩街灯照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流转着斑斓的光。

    对着窗外单调的街景,我自斟自饮。酒是清酒,味道淡泊,类似米酒,但是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我还是醉了,渐渐倒酒的动作都不太灵光,几次把酒水洒在桌面上。我干脆放下酒壶,用指尖蘸着酒水,在桌面上划动着,我写不完一整句诗,每当写到最后三个字,前面的字迹就干了,只余一些斑驳的水迹,刚写成的“独自归”三个字挂在那条水迹下面,像一条突兀的尾巴。我胡乱用手涂抹掉,又开始饮起酒。

    眼前忽然一暗,又一亮,他坐在我对面,劝道:“这酒入口虽然绵软,但是后劲很足,喝多了,明日一早醒来,头会很疼。”声音温温软软。

    我立刻就崩溃了,一边摇晃着酒杯,一边大着舌头问:“我背诗你听好不好?”

    他点点头。

    那诗在我心里早已百转千回,甚至不用过脑子,我都能把那五十六个字倒着念出来。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远路应悲春晼晚,残宵犹得梦依稀。

    >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

    念完后,我看着他,他笑笑:“李商隐的。”

    我很意外:“你知道?”

    “嗯。”

    对着这个知道李商隐诗歌的人,我恨不得把所有的情绪都对他倾吐出来。

    我和春桃是在高中认识的,一起上了同一所大学。我和她在一起九年了。她喜欢诗词,于是我也选择了中文系。她最喜欢的诗人是李商隐,最喜欢的诗是这首,她喜欢把头枕在我的腿上,听我给她背这首诗。可是今天,她不愿意听我背诗了。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们分手了。”

    我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想挽回这段关系,于是今夜去她住的地方,可是她连门也没让我进,我一直等在楼下,春寒料峭,风片雨丝,我以为她会心软。她故意开着灯,不睡觉,也不让我上去。我看着那小楼一角,她的影子时时摇晃,隔着雨,仿佛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这可真是‘红楼隔雨相望冷’,到了凌晨两点钟,她房间的灯光还是亮的,我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只有黯然离开,一个人在街道上晃,看到了这家店,店名有个‘桃’字,我想起了她,挪不开腿,就进来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着我,眼睛里是温和的光,又握住我的手,无声地安慰。

    后来,他结了账,扶着我一起走进春雨霏霏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头疼欲裂。他喊我过去吃早餐,我才知道昨天他把我带到了他家。我恍惚记得,我一直哭一直闹,好像还吐了一身,是他给我清理的,之后我躺在沙发上,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人影在打水拖地。拖过来,拖过去,在这种重复的单调动作中,我睡着了。

    早餐是他煮的白粥,盘子里还有几根油条和几个包子。白粥软糯剔透,油条金黄酥脆,包子色白面柔,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吃了一根油条、一个包子和一碗粥,有了八分饱,就不好意思再吃下去。

    “昨天给你添麻烦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没事,谁都有伤心难过的时候。你再吃一点吧。”

    我摆摆手。想起昨天是他结的账,便抽出几张票子,递给他,他没收,我偷偷塞进了抽屉。然后递给他一张名片,说:“昨天真的谢谢你,下次你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打上面的电话。”

    告别的时候,我问出了盘旋在心中已久的问题:“对了,你怎么敢在深夜把一个陌生的醉鬼带回家?”

    “因为有人在深夜把我带回了家。”他说。

    他送我出门,从明亮的地方来到暗处,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之感。他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明亮,出了门,我才知道这是一个破旧的居民楼,没有电梯,楼道很黑,楼梯上是经年的污垢,黝黑滑腻,走在上面,让人担心一脚会踩空。楼道旁边的白墙,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广告和划痕,时不时看见几个粗壮笨拙的大字,“婊子”、“傻X”之类。

    【2】

    两个月后,我再一次遇到了他。

    周末下午闲来无事,我去了市图书馆。图书馆门口墙壁上张贴了巨幅宣传海报,大意是说着名的李商隐研究专家将在我市图书馆开展讲座,我看了看海报下方的讲座时间,正是今天,现在这个点,讲座刚刚开始。我来到了报告厅,未曾想到,却看见了他。

    他坐在我前面两排侧右方的地方,平视前方,一直在很专心地听着讲座。我却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半晌,才反应过来,讲座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大家的姿势变得随意,他却还是坐得端正,上身笔直,颇有几分正襟危坐的味道,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很显眼。

    讲座我没听进去多少,倒是大多时间都在看他,猜想他的身份,回忆我们的初遇,以及他所说的那句“因为有人在深夜把我带回了家”。

    讲座结束,已经是华灯初上,细雨霏微,拢成一张暗网,来来往往的人影,鱼儿一样溜进网中,只余一个个黝黑的剪影。

    我追上他。他今天穿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衣和米色的休闲裤,清爽的打扮配合着行动间的慢条斯理,有一种闲庭信步的风韵。

    他见了我,很开心地笑着,眼睛微微眯起来,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

    “是你啊。”

    我和他一起来到“桃夭”酒馆。

    大概是周末,酒馆不复上次的冷清,坐满了人。这次我才有机会好好打量起这家酒馆来,面积不小,中庭里是微缩的小桥流水景观。室内装饰了许多桃花,有树上的,有插在瓶里的,还有绘在白墙上的,深红浅白,一片妍丽明媚。古琴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泠泠如流水,让桃花的热闹恰到好处冷清了几分。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你也喜欢李商隐啊?”

    他笑笑:“是不是又让你想起了前女友?”

    “哪呢,只是见你上次能够一口说出诗题,这次又来看李商隐专家的讲座,才这样认为。”想到前女友,我心里依然有一些苦涩。

    他和我碰杯,正色道:“我喜欢诗歌,总归是绕不开李商隐的,但是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杜甫。”

    “哦哦。”我胡乱地应一声,喜欢杜诗的人占了半壁江山,喜欢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聊到喜欢的诗人,他似乎很动情:“杜甫诗中的乱离之感,字字泣血。”

    我点点头,同意他的话。大学毕业后,我工作了几年,生活开始对我敞开它并不友好的一面,房子、车子、金钱,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人际关系,这些不愉快的经历,反而让我对杜诗多了一层理解。

    “我最喜欢那首。”

    “为什么?”我饮了一杯,顺着他的话问。

    他却没有回答我,只是喃喃念着“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眼神迷离,似乎是望着我,又像是望着某个虚空。

    他的眼神感染了我,我也跟着他念起来,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滑出去,似乎能够遥想那一千年前的雨夜,刚刚剪下犹带着水珠的韭菜,新鲜米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两人就着昏黄的灯光,一杯接着一杯对酌。

    这首诗是杜甫流落时期的作品。那时,杜甫饱受战乱忧思之苦,却偶然遇到了年少时候的朋友,朋友家的灯光和饭菜温暖了诗人,他留下了这样一首动人的作品。

    “我曾经走投无路,也是这么一个雨夜,有人收留了我,给我吃了一顿饱饭,让我洗了一个热水澡。我就在想,杜甫在那一夜重逢了挚友,那夜的韭菜必定是清香的,那夜的米饭必定是香甜的,那夜的氛围,让我向往不已。”

    我对他的经历好奇起来,我从未有过连饭都吃不饱的落魄时候。

    他却未肯多说,只是重复念着这句诗。

    我也就按捺下自己的好奇。他大概就像上次的我一样,因为某件事某个人,所以对某句诗的理解格外痛切,白日工作,午夜梦回,再也忘不掉。

    【3】

    又是一个深夜,我接到他的电话。

    “喂,是白寥吗?”

    他的声音嘶哑,一时之间,我没反应过来。

    “你好,请问你是?”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沉默了一阵,犹豫地问道:“你……可以来接我吗?”隔着电波,他的声音低徊渺远,像是春天的一阵小雨,被风一吹,就散了。

    我问过他的地址,他发了一个定位给我,显示是一个酒店。

    我微微有些疑惑,还是将车开得飞快,赶到了那里。他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了胸口,露出光滑的肩膀。空气中漂浮着酸腥的味道,我是一个男人,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我不知道他找我来一家酒店做什么,有些不悦。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我的脸色,咬咬唇,艰难地开口:“我找不到其他的人,只能找你。”

    虚弱的语气让我心一软,我坐在床上,问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劳烦你搭把手,待会送我回家。”

    我点点头,看他躺在床上,半天也没动,这才发现不对劲,他脸上都是汗水。

    “你扶我一把,我起不来。”他小声说。

    我托住他的肩膀,他呻吟了一声,顺势撑起身子。被子滑下去,我看到他胸膛,一道一道的红痕,有些已经破皮发紫,干涸的血迹挂在上面,显得格外狰狞。

    “啊——”我惊呼出声。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白色被子的反面,是大片的血迹,恍如盛开的红花。我一把掀开被子,被那红色刺痛了眼睛。

    他的两条腿无力地张着,偶尔颤动一下,双腿交汇之处,红色泅湿了一大块,在酒店暧昧的灯光下,血迹呈现暗黑的色泽,看起来像烧破的一个洞。

    我慌张地站起来,踩到一个东西,差点滑倒,侧过身子一看,是一个用过的保险套,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精液黏在一起。我捂住嘴,下意识地干呕。

    他靠在床上,垂着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大千世界,同性恋没什么特别的,有特殊的做爱嗜好也正常,我只是怪他眼瞎,他这么一个清风朗月般的人,却选了这么一个人作男友,还把自己弄得受伤。本想训斥他一句,看他那低垂的眉目,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坐在他旁边,抚了抚他的肩膀,低声说:“我不歧视同性恋的。”

    他摇了摇头,绽开的笑容一抹即逝,像一朵凋零的花。

    他要回家,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我还是坚持把他带到了我家。我给他身上的伤口涂了药,后面的伤口他不让我碰,自己挣扎着上了药,歪在沙发上,不住地喘气。

    我饿了,打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把干瘪的韭菜和几个鸡蛋,还好又翻出了一袋速冻饺子。我把饺子煮好,煮了一些粥,炒了个韭菜鸡蛋,端到茶几上。

    我给他盛了一碗粥,又用小碟子蘸了醋,摆在他面前。他没动。

    “我不饿。”他说。

    我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只有一把韭菜,放冰箱久了,都蔫了,肯定没有杜甫吃的那顿韭菜新鲜,你将就着吃一下呗,虽然不是刚剪的韭菜,但是今夜下雨,也算应景。”

    他笑了笑,搛了一筷子韭菜送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吞咽下去,道:“好吃。”

    晚上闹得太晚,我睡得很沉,第二天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打电话过去,他说自己到家了,我叮嘱了几句,想劝他和暴力男友分手,又想到我和春桃分手后那黯然销魂的模样,最终还是把劝分的话咽下去。

    【4】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他。我和他初次见面,是在晚上,后来的几次相遇,也都是在夜雨飘零的晚上,这让我给他打电话,多了一种仪式感,每次必挑下雨的夜晚。有时候我们闲聊几句,匆匆挂断,邀请他去小酒馆喝一杯,他也推说没空。偶尔,我还听到了电话里其他男人的声音。挂断之后,我握着电话,看着飘在窗户上的雨丝,觉得很不真切。久而久之,我识趣了,不再给他打电话。

    国庆节我回了老家一趟。来的时候,装着大包小包,都是母亲让我带的一些土产品,什么茶籽油啊、野山菌啊,还有一种饼,是用本地的一种野菜碾碎了做馅,苦冽中带有一丝甘甜,让人唇齿留香。那野菜九至十月间最是繁茂,鲜嫩多汁,于是母亲剪来做饼,再三叮嘱我说:“你哥哥小时候最喜欢吃这种饼了,你留下一半,剩下的一半,给你哥哥送去。”

    我看着母亲头上的白发,想,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她老了,我们长大了,哥哥也不喜欢吃这种饼了,在母亲的印象中,还是牢牢记着我们小时候喜欢吃的东西。我说:“哥哥不喜欢吃这个,去年我带给他的饼,过了几个月,还在冰箱里放着,他根本就没吃。

    母亲有一瞬间的沮丧,叹了口气,说:“你带给他吧,他吃惯了山珍海味大鱼大肉,或许有时候想吃点粗糙爽口的东西呢。”

    我不忍见母亲失望,就以轻松的口吻说:“好吧好吧,我带给他,盯着他吃下去,行吧?总之是不能辜负母亲的一番心意。”母亲这才开心起来,又在房间里四处走动,高兴地给我收拾东西。

    到了家,我把所有的东西分成两半,把哥哥的那份装好。自己的那份放在厨房,拿出几个饼子,放在冰箱冷冻那一层,如果他再来我家,我可以让他尝尝这个,他对食物最是怀旧,也许喜欢,到时候我就问他,到底是韭菜好吃还是这个饼好吃。

    我来到哥哥的别墅,哥哥看到我,似乎很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有些难过,把东西推过去:“这是妈让我带来的,里面那个饼,妈特意为你做的,你小时候最爱吃。”

    哥哥唤来一个佣人,把东西接过去,开始抽烟。他光着上身,只着一条短裤,大喇喇坐在沙发上,像个肉墩子。我想起记忆中那个精瘦的哥哥,他行动敏捷,大家都说他是个猴儿精。小时候遇到事情,他一直挡在我的前面。后来我们各自进城拼搏,有了自己的生活,渐渐疏远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人事变迁,不过如此。香烟缭绕中,哥哥巍然不动,像是一尊袒胸露乳的大佛。

    他抽了一会,才想到还有一个弟弟,把烟盒推过来,我看到他手指上沾有血迹。

    他的工作,有时候会见血。我一阵紧张,抓起他的手,又把他全身细细地查看了一遍,见没有明显的伤口,才放下心来。

    哥哥见我这么紧张,表情软下来,露出几分笑意说:“不是我的血,是别人的,我没事。”

    我点点头,没有多问。我知道他的工作有不可说的地方。

    离开的时候,哥哥说:“过年把咱妈接到这里来吧,她一个人,也挺寂寞的。”

    【5】

    元旦将至,我打算回老家一趟,顺便邀请哥哥同我一道回去。

    我打电话给哥哥的时候,他口气很不好。

    我听到他那边嘈杂的声响,心里一紧,问道:“你在哪里?”

    “医院。”哥哥说。

    我唤了一声“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哥哥骂骂咧咧的:”操,平时玩的一个鸭子,检测出HIV病毒,我他妈他这次是阴沟里翻船。”

    我两眼发黑,勉强镇定下来,问道:“你们平时做的时候,有没有戴套?”

    “送到我床上的人,哪一个不是调查得门儿清,体检报告、身份证……他妈的,还是出了这种事。”

    我有些急了:“那你到底戴套没有?”

    “戴了戴了,”哥哥不耐烦地说,“到我了,我检查去了。”

    挂电话前,我听到哥哥恶狠狠地说,如果检查出什么,他要弄死那只鸭子。

    那种像是要把人挫骨扬灰的语气,让我身上一寒。当我想到他口中的鸭子,是个和我们一样的人,我就对哥哥畏惧起来。

    我一直不敢给哥哥打电话,他也一直没给我电话,过了两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是阴性,妈的。”哥哥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我也放下心来。

    “这狗娘养的,我要教训他一顿,知道自己感染了艾滋病毒,还往我床上爬,哪来的狗胆?”

    “哥,人家也许不知道,你也没事,这次就算了吧。”

    “不能算,我提心吊胆了这么几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就这么算了,门都没有。”

    我还欲再劝,哥哥不耐烦了:“我的事你别管!”

    【6】

    我把从老家带来的野山菌炖了汤,香气扑鼻,我喝了一口。汤汁滑过喉道,一直暖到了我的胃。

    “对不起,又打扰你。”

    是他。

    我握住电话,问:“你这段时间到底忙什么,找你总是没空。”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我本来想就这样死在外面,到底是不甘心。”

    这话越说越离谱,弄得我一头雾水,语气冲了几分:“什么死不死的,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他报出了一个地方,是某个酒店后面的小树林。

    我抓住一把伞,穿上外套,出门前,把盛在汤碗里的汤又倒进紫砂锅。

    那个小树林很偏僻,车子没法开进去,又没有路灯,我只有打着手机的灯光,在半人高的杂草和树木之间穿行。雨滴不时落在我的脖子上,又滑下去,冰凉彻骨。

    我想出声喊他,张开口,才反应过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拨通了电话,见到不远处有小片的闪光,我以为是他手机屏幕的亮光,走过去才知道是一个小水洼。

    “我到了小树林,你叫几声,我也好找你。”

    他沉默了一会,轻轻地笑了,声音有气无力,还夹杂着喘息:“我叫不出来。”

    “那你把手机声音调最大,放音乐。”

    “行。”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循着音乐,我顺利地找到了他。见到他的时候,我大吃一惊,他在地上蜷成一团,差点睡过去,我扶着他的脑袋,手机一照,他脸上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整个脸轮,足足大了一圈,已经看不出原来的五官。

    我气得在地上蹬了几脚,在手机上按了几按。

    他微弱的声音传来:“不要报警。”

    电话那头,一个声音传来:“你好,110。”我看了看他,在地上抖成一团,想到他哀求的神情,挂断了电话。我把他抱起来,才惊觉他作为一个男人,实在是太瘦了。

    到家后,我打开了所有的灯,欲检查他身上的伤口,他没让。见他身上没有血迹,我也就放下一半的心,随他去了。他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找来自己的衣服,想帮他换上,遭到了拒绝。我干脆把衣服扔在沙发上,去厨房准备晚饭。汤在紫砂锅,还是热腾腾的,我又架起了锅,开始蒸上次我母亲带来的饼。

    十几分钟后,厨房里就满溢着这种饼的清香,甚至盖过了野山菌鸡汤的味道。

    我挑了一只瓷白的盘子,将饼摆在上面。这饼比月饼稍大,圆形,但只有月饼三分之一的厚度。饼身是碧绿如翡翠一般的颜色,还浮着一丝丝的筋络。白色的盘子映着绿色的饼,非常清新可喜。

    我夹了一块饼到他碗里,他推到一旁,说要一次性的碗筷。我觉得这太过疏离,但是拗不过他。家里向来只有我一个人住,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只有我日常用的杯碟。

    “那就下楼去买。”他很坚决。

    外面还在下雨,天气又冷,我有些烦躁,看着他肿成一团的五官,到底不忍拂逆他,还是出门了。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发呆,目光怔怔的,连我进来也没发觉。

    我把一次性碗筷推到他面前,“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来你家,每次都是雨夜,每次都是一身的伤,实在是给你造成了麻烦,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会了。”他弯起嘴角,想像之前那样笑一笑,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一时龇牙咧嘴,很是滑稽。

    “最好是最后一次。”我说。

    他听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的眼睛挤在一起,变成了一条缝,我无法看出是什么神色。

    我才想起这句话的歧义,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我希望你带伤来我家是最后一次,你下次来,必须是健康完好的。”

    “我又没缺胳膊少腿。”他抗议道。

    我见他不似刚才那么紧张,就说:“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饼,我母亲做的,平时吃不到。里面是用我们家乡特产的野菜做馅,很好吃的,你尝尝。”

    他小心地咬了一口,仿佛那个饼子烫到了他的唇。

    “怎样?”

    “好吃。我好久没吃过母亲做的东西了。”他牵起嘴唇,想笑,牵动脸上的肌肉,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我暗暗猜想着他的年纪,大概,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那就多吃点。这饼,还是新鲜的好吃。这次放在冰箱里太久了,就像上次的韭菜,不那么新鲜,味道总是差点。下次我从家里带饼过来,打电话给你,你可不许推辞了。”

    他咬了一口饼,不说话。

    我盛了一碗汤,推给他:“这汤里面的菌菇,也是我母亲去山上采的,然后晒干保存,味道最是香滑细腻。”

    他啜了一口,然后闭着眼睛,我以为他是回味这汤的味道,却看到从他眼睛里涌出两道泪水。这两道泪水从他脸上直直滑下来,就像两道刀子刻下的伤痕,看着就一阵疼痛,我的身子一颤。

    我羞于见到成年男人的泪水,觉得那是会令本人难堪的东西,于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喝汤。

    窸窸窣窣,我听到他一张一张抽出纸巾。料想他已经收拾好了,我才抬起头,没想到正对着他的眼睛,我又仓皇地别开。

    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这次的伤,是怎么弄的?是上次那个人吗?”

    他摇摇头,开始说起自己的父母:“我父母已经过世了十几年,刚刚你提到伯母,我想起了她们,所以……掉下泪来。”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我父亲从小患有一种软骨病,做不得重活,不得家里人喜爱。后来遇到了我母亲,我母亲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吧,不知怎么的,看上了我父亲。我父亲入赘到母亲家,两人生活倒也和美。后来就有了我,我遗传了我父亲的疾病,但是比他幸福,因为他们都很爱我。我无忧无虑地长到十几岁。”

    一段不长的话,省略了很多或悲或喜的细节,他断断续续讲了很久,几度哽咽,“后来,我家出了意外……”

    “我父母都死了。我到处漂泊,来到了这个城市,因为不能做重活,也没有文凭,所以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拾过荒,乞过讨,很多时候,饭也吃不饱。偶尔会遇到好人,收留了我。之后,那人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

    “那人可真是一个好人啊。”

    “不……”他叹息一声:“他不是好人,你才是。”

    话题就此打住,我想着今日太晚,他又受过伤,就没追问下去。

    那夜,我让他睡在床上和我挤一挤,他怎么也不愿意,只是拿了一床被子,睡在沙发上。第二日醒来,他依旧是不辞而别,他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吃过的一次性碗筷,都消失不见了,我感受到他的决绝之意,他要把他整个人留下的痕迹都剜去。我打开抽屉,看到里面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票子。

    冰冷的空气中依然残留着饼的清香,若隐若现,像是一根要断掉的线。我脑海里不知怎么浮现他最喜欢的那首,开始一句一句在心里默念起来。

    他身遭离乱,难怪喜欢这首诗。我希望他在我这里住过的两晚,也能留下一些美好的记忆,就像杜甫对那个雨夜念念不忘一样,到底是有温暖的灯光,有朋友,虽然没有春韭,但有菌汤和饼。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念到最后两句,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像是被茫茫的大水淹没,一片空虚茫然。

    【7】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打电话过去,就是关机。再打,就是停机。我循着记忆找上门,他家已是人去楼空。

    第二年春节将至的时候,我把母亲接到哥哥的别墅,一家三口一起过年。这是我们在哥哥家过的第二个年。母亲坚决要求佣人回家,她的理由是不习惯在家里还有外人,哥哥只能同意。照着以往的惯例,我们要把房子的角角落落都打扫一遍,没有其他人帮忙,我们只有自己动手。擦书架的时候,我不小心撞到了一本书,书掉下来,从里面飞出了许多照片,纷纷扬扬。我一张一张地捡起,直到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短发,白衬衣,蓝色牛仔裤,静静地倚栏而立,在一众搔首弄姿的照片中,像画上的假人一样不真实。

    照片下方,有他的名字。

    简春雨。

    除夕那晚,吃过年夜饭,我们一起看电视。母亲年纪大了,不能守岁,早早就去睡了。我和哥哥一起坐在三楼落地窗前,窗外是大片湖水,天空不时爆出一些闪亮的烟火。

    我问起简春雨。

    这是我第一次念这个名字,明明是很简单日常的字,唇齿之间,我只觉得拗口,念不分明。

    哥哥不在意地说:“哦,他啊,他就是我之前在电话里跟你提到的那个鸭子。”

    我想起哥哥在电话里恶狠狠的口气。

    “该死的,自己得了病,还拉着老子虚担心一场。后来我让人打了他一顿,怕闹出人命,没下重手……你问他的消息?我也不知道,他好像因为身体不好,找不到工作,只能卖屁股,后来又感染了艾滋,可能死在某个地方了吧。”

    “砰”的一声响,天上突然绽放一朵烟花,我吓得跳了起来。

    “你怎么啦,以前放爆竹就你最敢了,现在连烟花的声音都听不了?”哥哥嗤笑一声。

    我没有说话。

    “倒是有点可惜,我再也没有见过气质那么好的鸭子。”哥哥咂咂嘴,回味道:“身体的滋味也不错……”

    接近十二点的光景,开始有一朵一朵的烟花在天上炸开,把天空照得透亮。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烟花里最璀璨的一朵,看着它瞬间绽放,倏忽熄灭,收拢起所有的光。

    天空下起了小雨,被风一吹,扑到窗上,留下一道道晶亮的痕迹。

    我在心里念叨着,春雨,春雨,简春雨,简春雨……直到他的名字在我心中变得清晰、流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