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乖，转过去，闭上双眼，别害怕

    地下，算力核心外围。

    汹涌的黑潮已经将下方吞没了大半，特伦斯踩着一块残存的机械体登上高台，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明显。

    智慧体极聪的耳蜗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狂躁声响，特伦斯分辨不出到底是何种生物，但按照现在塞特拉系统的能量流计算，除了已经暴走的智慧体，应该还有……更多。

    算力核心区布置在牢固的地下中心，整个厅堂呈圆形，四周是坚固的墙壁，然而在周围的一圈走廊上有数扇门，使用权限解锁任意一扇门后便能够进入中心。

    特伦斯赶到这条冗长的走廊时，外围已经布满了发狂的智慧体，这些人本来负责看守算力核心，但行动和意识也受到了系统暴走的影响。

    即使自己并不属于系统制定的攻击对象，特伦斯还是决定小心一些，他走到最深处的环形门，使用权限打开了通往中央的道路。

    厚重的金属门渐渐张开，眼前出现了一片更广大的空间，空旷的厅堂内泛着明亮的白光，最中间摆放着一台玻璃罩防护的高大机体，密集缠绕的电路管道让它看整体看起来如同庞大的机械古榕树。

    一个小小的少年正被团团束缚在中央的舱内，能够看到他头顶的电流还在向外泄露。

    “……！”

    特伦斯急切地赶向那里，迅速操纵着平台上的按钮，机械失去了电力源，停息下来。

    玻璃舱门解除了锁定，看着里面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特伦斯心如刀绞，连忙除去他身上的探头与电线，将人从中抱了出来。

    “喂，小家伙……”

    长久撕裂般的剧痛终于从神经中离去，忽然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迦利总算有了些许轻松的感觉，他闷哼一声，竟然咳出一口血来。

    “呜……！”

    “……！！！”特伦斯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少年嘴角不断溢出殷红粘稠的血，着实让他浑身僵硬。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熟练地检查起迦利的眼睑和鼻息，判断出是长久的电击对不堪重负的神经造成了损伤。

    他连忙从怀中取出特制药剂喂给迦利，将他的生命水平勉强维持在了稳定的状态。

    少年两边眼角也开始向外淌血，特伦斯急促地拍了拍迦利的脸，企图让他唤醒自己。

    “小家伙，睁开眼睛，让你的瞳孔进入光线。”

    迦利艰难地抬起眼睑，刺眼的白光扎得眼球生疼，仅是做出这样的动作已经让他痛苦难忍。一片浅红的视野中，他看见了那抹熟悉的金色。

    “唔……特伦斯大人……您来……带我走啦……”

    浑身痛不欲生，迦利依然强撑着向来人扯出苍白的笑。

    “我是不是……已经……”

    擦拭着对方脸的手帕忽然停了，特伦斯痛苦地抽动着眉梢，鼻腔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

    是的，他终于来带他走了，但总是这么迟，迟到那孩子的时间所剩无几。

    他本以为高傲的自己绝不可能会脆弱，但迦利总能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让坚固的心防变得溃不成军。

    “不要说话……会加重你的伤势……”

    特伦斯几乎是哽咽着说道，泛红的眼眶颤抖不已，如果生命能量能够转移，他不介意将自己的大半都分给他。

    滚烫的泪滴掉落在迦利惨白的脸蛋上，少年无奈地发出了气息般的笑。

    “唉……您不要哭呀……”

    药物暂且将迦利体内的损伤控制住，特伦斯终于安下心来，他将少年一把揽入怀中，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对方微凉的脊背。

    “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

    呼吸着令人安稳的气息，迦利合上双眸点点头，舌根底部依旧能感到上涌的腥甜，但他始终相信这个人说的话。

    轰隆——

    “糟了……！”突然传来的巨响打断了两人的依偎，特伦斯骤然蹙起眉，神色立刻变得凝重。

    恐怕是因为他停止了机器的运作，异常行为已经被系统监测到，要将他们彻底排除。

    “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会有些危险，迦利，抱紧我。”

    特伦斯将迦利护在怀里，决定逃向外侧的走廊，由于中央厅的通路是四通八达的，如果门同时打开，所有的智慧体都会鱼贯而入，他和迦利根本无法招架。

    特伦斯带着迦利从刚刚进入的门冲出，他手持银剑不断挥砍，由于他孤身作战，面对发狂的智慧体开展攻击，特伦斯尽量麻木了感情，杀死挡路的每一个人。

    几条通路已经被黑潮覆盖，唯一只剩下通向地下实验所的最后一条路。然而，那里关着实验制作失败的合成兽，去那里必定凶多吉少。

    “呃……”眼前一阵要命的眩晕感，受到黑潮的影响，他的精神开始再度不稳定，身体的主人格也由系统的暴走陷入癫狂，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害死迦利。

    迦利急切地推了推他的手臂，终于眼前的重影慢慢回归，特伦斯再度恢复了自己的意识。

    “特伦斯大人，放下我吧，我已经可以走了，”迦利抿着唇笑了，眼中无比坚定地看着他：“我也能够和您一起战斗。”

    “小家伙，你果然成长了许多。”特伦斯赞扬地轻哼一声，将腰间的短刀丢向他，“这个给你。”

    然而，精神的燃烧已经令他无法正常战斗，特伦斯艰难地抵挡住源源不断的智慧体，光是压制精神已经让他耗尽了巨大的心力，他一边在前方为迦利杀出血路，一边捂住前额痛苦地低鸣。

    【你这个愚不可及的家伙，快把那个人类送回去！】

    【难道你想要害我和你一起同归于尽吗！】

    【把身体还给我！】

    乌拉诺在他的身体内疯狂叫嚣，特伦斯紧咬牙关，尽量在战斗时不去听那些嘈杂的话。

    没用的，现在的我绝不可能听命于你，因为……我有无论如何都想守护的东西。

    他将迦利护在身后，为了强迫自己维持清醒，每一次他即将失去神志，就用刀刃在左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终于，两人跌跌撞撞来到了废弃实验室的饲养所，由于黑潮和系统的崩溃，整体的电力已经失控。

    压抑、饥饿的合成兽们露出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如狼似虎地盯着他们，见到活着的生命下一秒就扑了上来。

    几道银光一闪，特伦斯坚决地斩杀了一头，那只巨大的怪物被砍成肉块，轰然倒地。

    这些兽类虽说不具备人性，但勉强还有些智力，见特伦斯不好对付，转而合伙将迦利在黑暗中扑倒。

    看着张开的猩红大口，特伦斯顾不得多想，反射性地飞身上前护住他。

    “呃啊啊啊啊！”

    鲜血飞溅在迦利的脸上，他震惊地坐在地上，看着男人持剑的右臂被獠牙生生撕咬了下来。

    “特伦斯大人——！”

    迦利望向右手血肉模糊的男人，他疯了般地挥动短刀，想要将男人从对方的口中夺出来，可每当尖刀刺向那张巨口，却只得到合成兽受痛时咬紧的回应。

    更令人绝望的是，这一瞬间黑潮迫近的声音向两人涌来，带着无数生命凄惨的哀嚎，即将埋葬这片储藏了罪恶的废弃实验室。

    “放弃吧，迦利。”特伦斯双眼逐渐失神，冷汗从他沾满血污的脸上滑落：“我已经……”

    “不可能……！你松开，混蛋……松开特伦斯大人啊啊啊！！！”

    地板开始塌陷，汹涌的黑潮像是感知到血腥味和生命的气息，追随着穷途末路他们而来。

    视线逐渐被血污覆盖，特伦斯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所及处是二人身后的门，看起来是为了合成兽逃跑特意加装成牢固的金属制，应该足够坚持很久。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所属物掷向权限验证，在门打开的一瞬间，特伦斯将迦利推了出去。

    最后落在他的瞳孔里的，是少年逐渐由震惊转为哭泣的双眸。

    “认证失败，请注意，门即将关闭。”

    识别到不匹配的身份，门在他面前再次紧紧合拢，将两人残忍地隔开。

    “不要……特伦斯大人……开门啊！”迦利趴在厚厚的金属门上失声痛哭，“求求你们，不要……把门打开，特伦斯大人会死的……”

    然而，冰冷的智能机械不会再回应他。

    “迦利……小家伙……”门的另一边传来近在咫尺，却朦胧不堪的声音。

    迦利停止了哭泣，他忍住喉头的酸涩，大大点头“嗯”了一声。

    “还记得我说过会再修建的花园吗？”

    “我和你约定，”特伦斯一字一顿，信誓旦旦地说道，“下一个春天……我一定会让你看见最美的琉璃雏菊……不仅是蓝色的，还有蜜柑色……就像你眼睛的颜色一样美。”

    “我还记得呢，最初，你也是这样夸赞我的。”

    “所以，乖……转过身……”身着被血染红了白色的军官制服，特伦斯靠在门的另一侧喘息，英俊却颓靡的脸庞上勾起残存的笑：“害怕的话，就闭上双眼，捂住耳朵……”

    “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绝对不要回头。”

    “呜呜……不……不要……”迦利哭喊着他的名字，跪在门边上纤细的手臂疯狂捶打，那道门就像残忍的分界线，明明近在咫尺，却隔开了死与生。

    “不要……特伦斯大人……”

    ………………

    …………

    ……

    迫近的潮水声掩盖了少年的哭声，或者说，这里的合成兽愤怒的嚎叫，还有失血过多的无力感已经让他听不见什么了。

    特伦斯口中断断续续地倒吸着气，神色得意地用仅存的左手从腰间抽出枪解除保险，向着脑海里另一个意识炫耀。

    【最后的胜者是我，乌拉诺，我说过我会让你付出代价，我做到了】

    显然，此时对方任何恶毒的咒骂都只让特伦斯感到滑稽可笑，就像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操纵他一样。

    腥臭污浊的气息渲染着空气，然而，特伦斯从未感受到内心如沐春风般平静。

    面对着合成兽无知而悲哀的血盆大口，他轻声向着它们点了点头。

    “等下，吃的干净些哦，让‘我’消失。”

    不知何时看过的句子浮现在脑海，也许是那时为了给傻乎乎的小家伙讲无聊的童话，他私下里翻遍了满是尘土的废弃书籍，无意间记下了扉页上的诗句——

    时漏的沙　已经流尽

    烟消火灭　未曾炽烈

    盛开之时　花将凋零

    他满足地笑着闭上双眼，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嘭——

    来迎接他的，是永寂而安宁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