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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余若荻的账本

    第十二章 余若荻的账本

    谢芳仪给宝宝找了个托付的地方,便一心寻找工作,到了月底的时候,终于在大光明戏院找到一份内务助理的工作,就是协助登记拷贝、清点各种用品,及时申请购买缺少的物品,诸如此类,每个月也有十八块钱。

    余若荻听到她有了正式的工作,心头一块石头也落了地,工断女的前景是很不妙的,谢芳仪失掉工作已经一年,虽然一直也有做事,但毕竟与社会比较的脱离,时间久了终究是不好的,而且做这些杂工也没有太大的发展前景,如今她进入了如此着名的一家影院,总能学到许多东西的。

    前生不是民国风的粉丝,因此余若荻对于大光明戏院并没有太多感觉,到了这里才晓得,这家戏院老板的规划大得很,内部十分高档完备,有茶室、酒排会室、吸烟室、等候室,六年前开张的时候是梅兰芳先生剪的彩,但是民国十九年的时候,放了一部美国电影“不怕死”,剧情涉嫌辱华,结果群情激愤之下,大光明被迫关闭,直到去年请了一个外国设计师重新设计装修,重建后更加豪华,号称“远东第一影院”,此时开业还不到一年,有些岗位仍在陆续招人,可巧姐姐就进去了,也算是适逢其会。

    从五月二号开始,这一天早上,将女儿送到戴凤那里,谢芳仪便正式去了大光明戏院上班,走在上班的路上,只觉得心胸格外开阔,连迎面的风都格外清新,许久没有过的感觉了啊,如今自己终于又踏入了社会。

    如今两个人的家庭财政是:月收入合计三十八块钱,八块钱要用来租房,八块钱给戴阿嫂用作托儿费用,一块钱买米面,两块钱奶粉钱,五块钱车费杂费之类,十二块分别寄给双方家里,每个月基本上能够净结存两块钱,如果再算上谢芳仪偶尔能够赚来的稿费,那么存款这一项的数字还能够更多一点。

    到了六月一号这一天,房间里灯光之下,余若荻捧着这一本手工账目,两只眼睛如同锥子一样犀利,仿佛能够在那账本上扎出窟窿来。

    谢芳仪在一旁笑道:“如今我是见识到做财务的都是怎样的滴水不漏,简直仿佛要凭了眼神,将那本子上的数字都哗啦啦地变成现洋钱。秋秋,罢了么,你月结辛苦了,快快休息一下吧,在洋行要算账,回到家里也是这样地算,不觉得枯燥么?”

    余若荻扳着手指计算道:“今年我们开了两亩田地,到七月份小麦水稻都成熟,便很不必在外面买粮食,能够节省出一块钱,那两只羊可惜是去年年初刚刚养的,到今年春天才可以交配,如今那只母羊妊娠只有两个月,要等到生下来还要两三个月,然后小羊要吃奶,这又要三个月,要到今年十二月才能够用羊奶取代了代乳粉,到那时又多出了两块钱,我们每个月就能够攒五块,早知如此,就应该早点养羊。”姐姐已经给孩子断了母乳,所以必须用其她乳品了。

    谢芳仪抿着嘴不住地笑,两个人今年一月的时候,买了几只小油鸡,就养在走道靠近山洞的地方,每天点着蜡烛照明,顺便取暖,春天的时候放了出去,到现在已经可以下蛋了,于是如今喂的蛋羹便是鸡蛋羹,之前妹妹蒸了鹅蛋羹喂给宝宝,当时自己就感到,好瓷实的蛋羹啊,这样的蛋羹若是消化得好,一定会长得非常结实的。

    要说为了利用空间节约金钱,姐妹两个也是挖空了心思,空间中只有鹅蛋没有鸡蛋,两个人要吃蛋便是鹅蛋,炒鹅蛋蒸鹅蛋之类,还有腌的咸鹅蛋,有的时候也能够吃几只竹鸡蛋,不过竹鸡的蛋毕竟要靠运气,不像鹅蛋来源这样稳定,因此鹅蛋虽然有些腥,两个人倒是也很能接受。

    由于是早产儿,宝宝的身体先天有些弱,为了照顾这个孩子,妹妹也真是操碎了心,今年二三月的时候便对照着,绞了蔬菜汁果汁来喂给宝宝,十分注意营养搭配的,如今孩子长到六个月,中间几乎没有得过什么病,脸色越来越红润,身体眼看着一天天壮实起来,如今整天爬来爬去,也不怎样哭闹了,看到孩子如此健康活泼,谢芳仪便感到了极大的安慰,不必为孩子的疾病而忧虑,这是一个母亲相当大的福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谢小姐余小姐在家吗?”

    余若荻听到这声音,连忙收起了账本,谢芳仪走过去打开了门,一看原来是这条巷子的管事人,那人看了她们两个,呲牙一笑:“两位姑娘,这个月的清洁费要缴了哦。”

    谢芳仪答应了一声“晓得了,您稍等”,便回到屋子里拿了一块钱给他。

    送走了收费人,两个人重新聚首灯下,只听余若荻叹了一口气:“每个月唯独这个开支,我觉得是最冤枉的。”

    谢芳仪虽然豁达,然而闻言也心有戚戚,“汗血铜钿”着实来之不易,幸好姐妹二人有空间,否则以两个人如今的情况,要积累资本翻身实在是相当艰难。如今即使是在上海,抽水马桶也并未普及,更不要提闸北这个地方,几乎家家都用那种老式的木制马桶,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倒马桶,市政府专门有清洁工人每天清晨来处理这件事,因此这笔清洁费用是非缴纳不可的。

    本来余若荻一向处理排泄物的方法是,远远地挖坑埋了,沤成肥料,这样便不会损害土壤的肥力,但是两个人毕竟是住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在没有抽水马桶的情况下,倘若是不倾倒马桶,一天两天倒是没有人在意,天长日久定然惹人起疑,因此这一笔费用也是必然要缴纳的,于是便又多了一笔花销,账目里列在固定支出项目下。

    料理了这些杂事,余若荻抱着孩子玩耍着,谢芳仪则坐在桌旁,凑在油灯下摊开一本旧的文件簿,拿起笔在背面空白处便写了起来。虽然小品文赚不到什么钱,投递稿子倘若是邮寄,不免又要花几分钱的邮递费,然而谢芳仪终究是没有放弃,她自然不会把这个当作主业,只是想着假如未来竟然能够有多一些收入,倒也是另外一条路,虽然是一条很细很细的小水流,终究可以补贴一些。

    余若荻笑着说:“姐姐又在写什么小品?如今已是六月了,外面稻花已经香成一片,水塘里青蛙也叫得很欢,姐姐要写一个‘荷塘月色’么?我看报纸上,倒是有许多这样轻快的小文章。”

    谢芳仪摇了摇头:“我这一次要作一篇,虽然自己晓得笔力是不够的,然而胸中有许多事情,倒是很想写下来,我自己走过的弯路,不想让别的女子再走,自己不敢说是警示世人,只是毕竟经过了那一番曲折,很有一些感慨,便是将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呈现给大家,读了的人能够对这人世多一些警惕,也是好的。”

    余若荻笑道:“姐姐是个有心人,只是笔下有些东西千万遮掩一些。”

    谢芳仪点头:“你放心,我晓得的。”

    谢芳仪想来是酝酿了许久,埋着头刷刷刷地便开始写文章,中间都很少停顿的,简直是一气呵成。

    余若荻正在想着,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成,果然那下笔是不一样的,别人的是构思出来的,姐姐的是记录下来的,把回忆转成文字,效率真的高啊,就在这时,忽然隔壁一声长长的吟哦响起,余若荻登时叹了一口气,又开始了。

    老年男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古文吟诵从隔壁流水一般地传来,还夹杂着人的踱步声和手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余若荻天性不近古文,虽然来到这时代少不得要用些功夫,然而古文终究不是她的擅长,听了个半懂不懂,过了几分钟,这一篇文章想来是背完了,结尾的调子忽然高昂了起来,仿佛乐章的终章有一个小高潮,而且迂回婉转一唱三叹,感情格外地浓烈,听得出背诵的人是很得意的,可以想见此时摇头晃脑的兴奋样子。

    谢芳仪不由得住了笔,叹道:“想来他家是刚刚吃过饭的了。”

    董孤臣老先生祖上是淮军出身,最是崇敬李鸿章的,连李中堂养生的法子都学了来,每天无论早中晚饭,放下饭碗马上就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一边这样走趟子,一边背诵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篇章,余若荻好歹是读过的,然而听着大部分也不是里面的文章,倒仿佛是议论时文或者是公文一类,而且似乎还没有重复,也亏了老秀才如此高明的记忆力,已经是这个年纪,还将这些东西记得清清楚楚。

    余若荻不由得便想到一匹给蒙住眼睛的马,永远在磨房里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转,就这样消磨掉一生的光阴。

    余若荻抱起孩子,说道:“姐姐,我们进去吧,老先生这么一背诵,不到半夜不算完的,况且蚊子也飞出来了。”

    抽大烟的人都是越夜越有精神,如同猫头鹰一样,跟这样的人真的熬不起。

    谢芳仪收拾纸笔正要与余若荻一起进去,忽然听到隔壁语声一顿,“可恨张勋无能,好不容易得着了黎段两个逆党不和的机会,拥戴着皇上重新坐殿,哪知不过十一天功夫,张勋便败了,皇帝只得又退了位,大大地失了面子,庸臣误国,连累君王,张勋可杀!倘若他真的成了,如今皇上也不必托庇于日本人,纵然是恢复了祖业,终究是借助了贼寇之力,难为正统,我纵然是想作忠臣,也不得了。”

    余若荻一听也是有趣,张勋复辟确实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不过那是民国六年的事情,一九一七年,如今已经是民国二十三年,十七年过去了,老先生还念念不忘,一心想着复辟,不过好在民族气节还在,没有想着投奔如今的满洲国,溥仪今年年初已经在那里三次登基,作了满洲国的皇帝了。

    接下来便听董孤臣又议论道:“况且那日本人是好相与的?谁不知道当年的张作霖张大帅便是死在日本人的手里?这便是‘殷鉴不远’,在她们手中作儿皇帝,那可是朝不保夕,我纵然想要扈从伴驾,也要顾及自己的性命。唉,当初还写过奏折寄给皇帝,只可惜皇上并未听从,倘若是当年出洋,广为交接英美的力量,等国内乱成一团再回来料理残局,那可是稳妥得多了。”

    余若荻与谢芳仪不由得面面相觑,谢芳仪叹道:“原本还以为是个专一迂腐的,原来也颇通实务,起码知道日本人不好打交道。”

    山洞之中十分寂静,谢芳仪坐在书桌旁,继续写自己的,余若荻把孩子放在被褥上,拿了个小小的手摇铃逗弄着她,如今余若荻是愈发地感受到了打地铺的好处,那就是不必担心孩子从床上掉下来,况且这里的石板地面平摊光滑,没有突出物,也不用担忧石棱角会扎到了孩子,更何况还没有蚊虫。

    姐妹两个都很看重山洞里没有蚊虫这一点,倒不仅仅是为了打扰睡眠,而是蚊虫传播疾病,贫民区这样的地方,卫生条件难免差一些,天气热起来之后,滋生了许多蚊蝇,食物倘若暂时不吃,都要用纱罩罩起来才好,倘若给蚊子叮在身上,更是有可能染上疟疾,虽然如今已经是有奎宁丸,然而染了病毕竟是痛苦,又要额外付出一笔医药费,最担忧的是宝宝还太小,很难禁受得住那样剧烈的疾病,如果因此而发生不幸,那就痛心得很了。

    谢芳仪一连写了两个晚上,终于将稿子修改好,缮写在一张白纸上,然后装在信封里。

    第二天六月三号是个礼拜,两个人抱着孩子走到外面,先将稿子投递出去,然后便坐了车子一路来到热闹处一家商行前,进去挑选商品。

    她们其实也算是老主顾,每个月都来买代乳粉,一定要爱兰汉百利公司生产的乳粉,或者是美国原装KliM乳粉,这两种乳粉牌子十分响亮,行销很广,令人信赖,而爱兰汉百利的奶粉还有促销手段,购买两听以上,商家赠送中英双语版一册。

    其实余若荻倒是更喜欢那种积分制,比如国产的美女牌奶粉在报纸上告知顾客:“凡积存十二两美女牌代乳粉空听二只,或二磅半代乳粉空听一只者,可获赠券一枚,赠券积至十二枚者,连同发票、空听,送至所购之商号,即可换十二两美女牌代乳粉五听,概不取费。”

    比较之下,她更希望送奶粉,因为非常实用,不过既然人家是送书这样的行销手段,那么自己也就接受吧,书攒得多了,也可以拿去卖。

    买了一些东西,从商行里出来,余若荻望着前方这一条长而宽阔的柏油路,叹道:“虽然租界越界筑路是侵犯主权,不过这里确实更繁华了。”每当时局一乱,租界便出来越界筑路,原本的土地拥有者因为这样的筑路,地价飙升,许多年轻人都成为民国拆二代,倒是都巴不得洋人出来越界筑路,虽然这种心事说出去似乎有些不够爱国,然而个人的利益真的很难割舍啊。

    谢芳仪一笑:“听说住在这里的人,既要缴纳华界的捐税,又要缴纳租界的巡捕捐,倘若有一天我们要搬家,倒不如爽性搬到租界里面去住。”

    余若荻笑道:“再过几年涨了薪水之后,我倒是真的有心搬进租界去住呢。”

    两个人正这么说着,忽然身后一阵呜里哇啦的唢呐声,还传来人的哭声,余若荻稍稍有些吃惊,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一队送葬的人走了过来,孝女孝子披麻戴孝,后面还抬了许多高大的纸扎冥器,距离越是接近,哭声就越是响亮。

    谢芳仪说了一声:“秋秋,你帮我掩一下孩子的耳朵,只怕吓着她。唉,在北平看到这些事情,倒是并不奇怪,毕竟北平是偏厚重的,如今在如此洋气的地方也看到这样场景,总有一点光怪陆离。”

    余若荻两只手掌捂在孩子的双耳外,扭过头来看着那越走越近的仪仗,忽然之间笑道:“却是也不错,还有纸扎的凯迪拉克,也算是与时俱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