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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57 蜃景终焉

    在透亮的晨色中醒来,檀泠动了动手指,感到浑身酸软。

    失去一半视力,会使其它感官更加敏锐。闭着眼,他听到鸟叫,也闻到了没有合拢的窗户里,花丛隐秘的芬芳。

    他转头一看,诺亚也正睁开眼睛。他的瞳仁先是直直盯着虚空,然后转了过来,盯着他瞧,目光灼灼。

    檀泠和他对视,过了半晌,伸出只象牙一样白皙的手背,盖在男人脸上。

    “早上好,”他轻轻说,忍不住翘起嘴角。

    男人低声说:“早上好。”

    明亮的光线里,他支起一只胳膊,凑过来,用嘴唇碰了碰檀泠的耳廓。

    然后另一只手很自然地钻进衣服,抚上檀泠赤裸挺出的肚子,他一边摩挲,一边沉思似的问:“饿了?怎么感觉变小了…”

    檀泠发现诺亚起的不是总那么早了。

    “有点饿,”他轻轻踢了他一脚,忍不住笑了,“别胡说…”

    大概是怀孕因素,檀泠老觉得饥肠辘辘。他的身体比以前更渴望补充营养。

    诺亚只是笑嘻嘻地看他,说好:“早上想吃什么?”

    檀泠想了想,过了几秒,道:“我想吃巴斯布萨。”

    这是奥穆什祖母家族的传统糕点,由一种浸在糖浆中的面粉灌制,加上牛奶和黄油,最后经橙花水或玫瑰水泡过。它们通常会被切成美丽整齐的正方形,上面还会点缀着碾碎的坚果。

    檀泠记得小时候太祖母还在世的时候,偶尔会独自过宗教的节日,那个时候,他和哥哥姐姐经常偷吃这些佣人们特意煮的斋糕。

    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突然非常想念奥穆什和小河。

    檀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有点恍惚。

    大概是怀孕了吧,他很快也要有下一代了…

    小镇上只有一家糕点店卖这些传统的食物。时间太早了,不知道有没有开,诺亚却轻描淡写的答应了。他很快披上衣服出门。

    檀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的面上浮现一个笑容。

    他重新钻进温暖的被窝里,懒洋洋地拱了拱。

    不到二十分钟,诺亚就回来了。

    他把切成小块的糕点端到床上,趴着看檀泠吃。

    吃完一块,他就又拾起一块,塞到檀泠嘴里。

    檀泠被他喂得脸颊鼓起,就这样几个回合后,他截住诺亚的手,无奈地发出疑问:“今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诺亚说:“…对。”

    他盯着檀泠,撅了撅嘴,“真不想走。”

    檀泠假装不为所动地看着他,于是诺亚猛地从床的另一边扑了过去,抱着他,使劲亲。

    唇舌密不可分,檀泠几乎被他弄得无法呼吸,半晌才脱出。

    他安抚地摸诺亚的背,无可奈何道:“晚上不是就回来了…怎么每一次都这样?”

    诺亚把脸埋在他的脖子旁,过了一会,才闷闷地说:“真想把你也带走。”

    “…”

    檀泠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前襟。

    他的动作十分温柔。

    “走吧,”然后他轻声说,在男人坚硬的下巴上亲了亲,“…我在家里等你。”

    得到这句承诺,诺亚才放开他,然后嘴唇撞了上来,大口亲了亲他的脸颊。

    “老婆,我走了!”

    窗户开着,檀泠揉着通红的下巴,转过脸,从卧室里,他能看着诺亚走在小径上。

    男人修长的身影穿过几个月的日子里他们一起种植的花丛,然后回头看他的方向,笑了一笑,无声的做口型。

    “晚上见。”

    直到背影完全消失,姿势也有点微微酸痛,檀泠才扭回头。

    他垂着眼,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重新拿起叉子,再插了一块桌上的糕点,喂给自己。

    一阵初春的风吹过,空气里还是有着湿冷的因子,它们撞开了门窗,发出轻微的响动,递来了自然的气味,包裹着万物的不可见的颗粒。

    骤然,被这股风包裹,檀泠打了个剧烈的哆嗦,就像只敏感的鹿。

    手一抖,叉子哐当掉在小桌板上。

    恍惚间,他感觉这一幕发生过…就是他在家晕倒的那一次。

    而这一次,更加严重。

    檀泠眼前一黑,就在这个瞬间,他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天旋地转,一阵恶心的晕眩感倏然从半空中急速降落,袭击了他的肠胃,背后毫无征兆地起了一身冷汗,忽冷忽热。

    全身哪里都痛,像发育期的生长痛,仿佛有什么东西重塑了…

    檀泠第一反应就是护住肚子,这个姿势,迫不得已的,他的额头直接磕到了床尾,传来一阵格外钻心的疼痛。

    坠地之际,他用力抓住床脚,让自己站了起来,而由于四肢无力,这一下竟然没有成功,相反地,因为使劲,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从额角传到全身。

    他好像生病了,又好像恰恰相反。

    “嘶!”

    檀泠捂住眼睛,眼皮莫名酸胀沉重,仿佛经过了一大场连续熬夜的透支。

    他慢慢闭眼,再重新张开。

    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前的色块,突然以极其缓慢、却能被感知的速度,开始变得具体。

    就像搁置已久的草稿被人重新描绘,就像破损了又开始修补的彩图。

    视觉神经传来烧灼般的感觉,这是一种堪称痛苦的修复,是高级动物的肉体自然完成的。

    它充满原始的意味,漫长而规律奥妙,不像是人类的科技进化出的冰冷的近视手术,用金属和仪器达成快速而精准的切割。

    这双茶色的眼睛里蒙着的雾气仿佛被温度驱散了,但檀泠却远比逐渐失明的每一秒钟都更加茫然——

    发生了什么?

    他在心里轻轻的问。

    在这个瞬间,他甚至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大概过了十几秒钟,檀泠雕塑般静止的脊背才重新开始动。

    “…”

    他急速喘了几口气,掐着手背,堪称冷酷地让自己平复下来,想爬起身,修长的小腿却兀然撞到了床脚。

    这小块地方对成年男性来说还是有点狭小了,四肢无法完全地展开。刚刚他的大幅度动作,狼狈的带动了床上一堆东西都噼里啪啦砸在地板上。

    而他和它们一样,猛地被从刚刚的幸福状态剥离,掉在了真实的地面。

    檀泠坐在一地杂乱中,这十几秒钟,他没有再去尝试什么。

    只是,他一寸寸扭头,探出身子,对着床头的镜子,慢慢地,去摸自己的眼睛。

    他的指尖,正在疯狂地颤抖着,胡乱摸索着视野里一点一点清晰起来的眼眶,和拼命转动的眼球。

    凑近的鼻尖和乱七八糟的呼吸正让镜子蒙上了一层雾面,檀泠直勾勾地盯着那层朦胧,然后用指腹轻轻揩去,直到变得光洁可见。

    他看见自己清晰的脸。

    比过往的几个月每一天都更清楚明白,他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和鼻尖,发肿的嘴唇,皮肤的毛孔;右边颧骨下新长了一颗浅淡的棕色小痣,之前他照镜子时一点都没察觉。

    “嗬…”

    死死盯着镜子,檀泠的唇中突然溢出无法控制的哮喘般的抽气,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

    在一片惊悸和混乱中,他被迫直直面对了这个看似倏然砸来、却其实蛰伏已久的事实。

    以为永远不会回来的东西,自己放弃了的东西,在某个怀孕的中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视力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