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鲶鱼
陆砚秋走后，小季依旧呆在医疗室里。 荒原的午后十分不友好。漫天的黄沙被烤得滚烫，裹挟着闷热的气旋。四野里空空荡荡，只有一轮孤独的太阳，埋没在黄沙的阴影里。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午后，叫人心情也不好起来。 小季知道自己最近很有一些奇怪。 自从见到傅叶闵开始，这怪异的感觉就越来越甚。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突然就不像自己了。 江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而从傅叶闵那里回来之后，来自江临的逼迫越发紧凑了。 慢慢崩塌的保护壳之下，是他不愿意面对的真实。 热气从四面八方密密实实地压来，整个人就像被放在蒸笼里慢慢加热一样。 在热度的挤压下，本来就有些酸胀的脑袋更加像要爆炸。 头晕也是近些天来越发严重起来的症状之一。 傅叶闵的药暂时治疗了他不受控制的信息素，和他越发崩坏的身体，却没有治疗他的神经。 他依旧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眼前时不时就会发黑。 今天似乎格外严重。 闷热的空气加重了他的不适。就像呼吸困难的人被埋进了滚烫的沙里，连喘息的机会都不给。 明明是下午，小季却觉得就像濒临天黑一般，双眼同脑袋一起胀痛，模糊的视野之上全是黑影。趴在手臂上，只能感受到自己一下一下剧烈的心跳。 医疗室的同伴见他不舒服，便叫热心地叫他提前回去休息。 小季很感激他们的体贴，毕竟他几乎都要站不起来了，更遑论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 他大概是第一次这么早回到房间里。 程允还没回来，房间里空落落的，从窗前能看到大漠里火球一样的太阳，落下的时候像要把天空点着了一样。 小季蹬掉鞋子蜷缩在凳子上，疲惫不堪。 心脏跳得如鼓擂一般，耳鸣也一阵阵的，脑袋昏昏沉沉，根本转不动。眼前全是白茫茫的雪花，原本真实的一切，不知为何光怪陆离了起来。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一般是幻觉来临的前兆。 漫天的雪花被拉长放大，房间也变得古怪了起来，让他认不出自己到底在哪。四周的白光逐渐向中间挤压，坍塌，逐渐幻化做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银灰色的墙壁，就像一只铁质巨兽的食管。 而那混乱的阴影里，不知何时，混入了一些模糊的人影。 他在那些人影里穿梭，那些拉长的人影恰似一团白色的光，他们围聚在他身边，哄笑着。 他们叫他懦夫，叫他江临。 小季捂紧耳朵不愿面对，在那些人影之中东躲西藏。 然而那些人影无处不在，不管他逃到哪里，都有尖利刺耳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跟着他。 直到他闯进了一个逼仄的房间。 里面一片黑乎乎的，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看不清的雾气里。这更像是另一场梦境的开始。 这大概是从深夜偷跑出来的某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房间里的影子大多只有模糊的人形，连五官都没有，唯独只有一个影子张着嘴巴。那个影子的动作笨拙缓慢，嘴巴缓慢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 声音似乎是隔着水传递到他耳畔的，传到耳朵里都带着浑浊的水色，模模糊糊地，小季听不清。他被囚禁在那具躯壳里，动弹不得，拼尽全力也只能张开嘴而已——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可对面的人却似乎听到了回答，那团模糊的黑影很高兴地朝他靠过来。 小季眼睁睁看着那团迷雾逐渐来到他身边。可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影子到底听到了什么，这里没有一点声音。 正在他奇怪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发出了声音：“啊，是你。好久不见。”他控制不了，只能看着自己冲那人招手，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我认识他吗？昏昏噩噩中，小季迷茫地想。 他勉强打起精神试图去听自己和那个人的交谈，可他越努力，脑袋就越来越重，眼前重重黑影压下，一切都越发模糊了起来。 那个黑影很亲切的围上来，很高兴的样子，不停地说着什么，模糊的声音隔着水墙传来，“我们终于搞到了……船票，我还以为……一定出不去了。谢谢……帮我们。” 他听见自己惊讶地说，“什么？你都没和我提过。这么快的吗？” 那个家伙继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小季眼看着那个黑影嘴里不断冒出水泡，就像一条鲶鱼不停在吐泡泡。 那条鲶鱼还在说话，他问，“你……来吗？” 小季蜷缩在自己的身体里，盯着那鲶鱼的鱼鳃发呆，鲶鱼要什么船票呢，他想。他感觉自己摇了摇头，“我还不能走，你知道，允允和晚颜还在这里。”他听见自己声音，从胸膛里发出。 “真的不走吗……”鲶鱼鲜红的鱼鳃收缩了一下，似乎有些难过，“好吧，我们……走了。但……联系的东西……留给你们，下次……你们走的时候……可以用。” “我们走了……阿临……你不要再和那些Alpha搅在一起……准没什么好事的。”鲶鱼长长的胡须垂了下来。 “一开始没办法，你也知道。”那个自己这样说道，“但后来……”他的声音模糊起来，含混不清的：“也是我想做一点什么事吧。” “什……么？” “没什么。倒是，你们真的要跟着海盗走吗？我是说，你不熟悉他们，也刚认识那个掮客。” 那个鲶鱼黑影蠕动了一下，“没……办法，她要……成年了……必须走……不然……” 小季没有听见自己说话。那个自己沉默了好一会儿。只留小季在他的脑袋里干着急。 他直觉这一去，一定会出什么事。 你在做什么啊！快阻止他啊！小季着急地想，他想吼出来，可他的声音只化作了水里的一串儿泡泡。 他只能绝望而无助地旁观着一切像着不可挽回的地步逐渐发生，他听见那个自己说，“也是啊，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乌黑的视野越压越低，小季在那一刹那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刺耳尖叫。他捂住自己的耳朵，那些声音无声而愤怒地咒骂着，骗子！ 你叫住他啊！为什么不叫住他？ 叫声里有微弱的反抗声，他们赤裸裸揭示着他自私的内心。他们说，太突然了，不能这么轻易把西莫的事暴露给他们，西莫会很危险，他不能冒险。一会儿又说，他们不是也找到掮客了吗？应该可以平安逃走的吧。这些自私的心声被挂在尖叫的海洋里鞭笞，他们围绕着他，尖利地嘶吼着，愤怒地诅咒着。 而鲶鱼缓缓地离开了，房间里其他的黑影也随着他的离开逐渐淡去，小季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拼命想挣脱身体，他努力想叫住他，叫他等等，再等等。窒息感叫他的视野越发昏暗，他努力追逐着那条鲶鱼往前，终于，他挣脱了自己的身体。 可是房间消失了，黑影也消失了。他一个人站在一片空白里。往前往后，都是白茫茫一片。 尖叫声一同消失了，他大张着嘴，停止了无声的呐喊，愣愣地望着铺天盖地的白色，白茫茫的一切夺走了他思考的能力，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自己在做什么。 他感觉似乎要融化在这一片白色里了。从脚踝开始，他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脚的存在，被吞噬的感觉冰冰凉凉的，但并不难受。 他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慢慢席地而坐。 有一瞬间，小季甚至觉得，就这样融入一片白茫茫里，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似乎本该就是白色的天地里，突然闯进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那个声音叫他，“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