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下长将及兮,雍乱止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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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没有任何征兆的发生了,离宫宫女内侍猝不及防的被禁卫拿下押走。 整个宫殿内部空荡荡的,紧闭的大门豁然打开,一列举着火把的侍卫走进来站在两侧,并不进内殿。 提剑的君王闲庭信步走入大殿,神色凛然,长剑在门槛上划出了刻痕,刺耳的响声在寂静的宫殿里被放大无数倍,尤为渗人。 幽咽哭泣越走近内殿越为清晰。 灯烛酒盏,屏风案几,帐帘帷幕粉碎各地,狼藉不堪。 两根大柱子前各绑缚着一个孩童,一男一女,年岁极幼,麻布口袋套到脖子下,仅露出脑袋,害怕的尖叫哭泣。 赵太后被两名内侍押着不能冲上去救人,雪亮的长刀交叉在眼前,寒光倒映出一张满面泪光的憔悴脸容,几次哭得昏死过去。 偏殿里只有这四人,一道诡异的刺耳声伴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近,紧闭的殿门从外推开,一道闪电当空劈下,照亮了嬴政的脸。 冷沉的目光在两个幼子身上一个一个看过去,嬴政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退下吧。” 心腹内侍领命收刀退离,殿内再一次重重关上。 赵太后忙不迭冲上去想解开绳索,但那绳索非常复杂,她一时半会儿解不开,又惊又怕且手脚无力,只得惊骇得瞪着嬴政,怕他杀人,死死的抱住了一个孩子。 “你要干什么?” 嬴政冷淡的瞧着趣,自顾自倒了爵蜜酒,饮了一口方才恍然般侧身对赵太后说:“母后宫内的美酒香甜可口,儿臣一时贪杯,忘了礼节,没给母后行礼,还望母后勿要怪罪。”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赵太后厉声喝问,以此壮大自己的声势。 嬴政置若罔闻的又倒了爵酒,“太医常禀报寡人说母后病重,甘泉宫的风水冲撞了母后,没想到离宫的风水养人的很。呵——国务繁忙,寡人抽不得空来探望母后,不知母后病情可好些了?” 赵太后被他的态度气得发抖,也怕得要命,尖声叫问:“你持剑闯宫,莫非是要大逆不道杀了本宫么?” “母后何出此言呢?此等大罪,政担不起。”嬴政的态度不见一丝恭谨,举爵问赵太后,“母后不来与寡人同饮么?你搂着的那个孩子是什么人,母后何故与他这般亲密?” “你敢这样同本宫说话!” “那该如何说呢?母后难不成还记得寡人是你的孩子?”嬴政端着一爵蜜酒走到女孩面前,递到她唇边,和气问:“可要喝一口?” 女童只顾着哭,扭头要母亲。 赵太后扑上去一把推开了嬴政,将她搂入怀中,红着眼睛如看厉鬼般的瞪视嬴政,“你到底要如何?” “儿臣不如何,只是想问问母后这是何意。” 推搡间酒液泼出去大半,嬴政并不可惜的道了声可惜,手指一松,青铜酒爵跌到黑色的方形地砖,滚了一圈,给他一脚踢开。 倏地手腕一扬,长剑搭在了男童的脖子上,剑锋挑起胖嘟嘟的泪花花的小脸,嬴政奇问:“这孩子好像和母后有点相似,谁家之子?” “母后!母后救我!”男童哭得凄惨无比,叫声能刺破耳鼓似的尖锐。 “嘘,安静一些,寡人不喜吵闹。”嬴政对赵太后威胁道:“母后千万小心,祖父赐予的这柄秦王剑锋利着呢,仔细别碰坏了你,也别碰坏了你的宝贝。” 说着嬴政扯了扯唇,却笑不出来,“父王仙去多年,传闻太后在离宫诞育一子一女,儿臣还以为是离奇荒唐的流言。没想到今日见了他们,传言居然是真的,儿臣深感疑惑,为何这两个孩子都要叫你母后?” “——他们叫你母后?寡人又该叫你什么?” “你,你……”赵太后说不出话来。 嬴政冰冷的追问:“是你一意孤行册封的榻上玩物长信侯,还是你死灰复燃,破镜重圆的老情人文信侯?” 嬴政问得十分不留情面,直接掀开了赵太后的遮羞布,气得她脸色苍白,嘴唇颤动,一口气喘不匀要背过去。 然而嬴政见她这般受辱却觉得畅快,隐秘的角落里滋长出报复的暴虐的心思,多年来的压抑在这一刻终于爆发了。 今日之后他再不需要忍耐,也没人再能逼迫着他不得不忍耐,含羞忍耻的将屈辱不得不咽下去。 辱他的,他要讨回。 轻慢他的,他也不轻饶。 天底下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凭什么被伤害的人就一定要宽宏大度。 嬴政自认既不宽容,也不大度,他做不来圣人,他必须维护一个君王的尊严,扞卫一国之主的颜面。 “母后也不知道了么,不若寡人先送他们下去吧,也好能和即将见面的父亲问问。是不是,九五太子?” 嬴政撤了剑,蹲在男童面前,右手缓慢的覆上了纤嫩的脖子,虎口卡住了咽喉,渐渐收紧。 赵太后拼命的扳他的手,哭着哀求,“他是你亲弟弟啊,你快住手!!” “弟弟?”嬴政像听到了最大笑话,不为所动的继续一根根收拢手指,被他扼住的小童呼吸不畅,小脸憋得青紫,翻起了白眼。 “母后,父王亡故,儿臣何来的弟弟?” 赵太后急声道:“当年的宣太后下嫁义渠君,生下两个孩子,不也留了下来,凭什么你就不能饶他们一命!” “宣太后下嫁义渠君是为了秦国,母后和嫪毐苟且是为了一己贪欲。” 嬴政神容凛然铁血,寒声铮铮,“事后宣太后又为了秦国计杀义渠君,并请罪退避深宫,深感愧疚,一年后病故。可你呢?” 嬴政眼瞳弥漫着血丝,猩红可怖,“母后,你呢!你和嫪毐串通韩国毁我大秦江山,废我嬴政君位,甚至还要取我性命,好扶持这个野种上位。” “啪!” 狠狠的一巴掌抽在了脸上,立刻浮现五个鲜红的指印。 舌头抵了抵渗血的牙龈,嬴政冷沉沉的笑了,“母后如何敢和宣太后相提并论,你与那嫪毐勾结叛国通敌在先,谋权篡位在后。” “意图弑杀亲子,包藏祸心,枉顾人伦,藐视祖宗,不慈不仁!” “还要毁我江山,乱我社稷,坏我国祚,混我血脉。桩桩件件,可有冤枉了母后?” 虎口猛的收紧,五指骤然发力,脆软的颈骨“咔嚓”一声断裂,凄厉的哭叫兀地停歇。 嬴政肃木着脸松开了手,起身撤开两步,对抱着尸体放声大哭的赵太后冷冷地道:“母后不慈在先,儿臣不孝在后。种因得因,种果得果。” 赵太后歇斯底里地吼:“你竟然亲手杀死了你弟弟,你就不怕遭报应?” “儿臣所作所为,正是你的报应。”嬴政阴沉沉道:“此子不可留,嫪毐也不能活。母后犯下大错绝无容赦,然寡人惦念多年母子之情,不忍伤了这情分……” “情分?”赵太后如癫狂大笑,含泪厉声道:“我与你这不肖不仁之子,还有何情分可言,你居然能亲手扼杀了你的亲弟弟,你还配为人么?” 嬴政眼中划过痛色,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继而变得漠然,“太后说没有就没有吧,还有一个……” 赵太后见他去捡剑,蓦地生出力气抢先一步拿起了剑,刺向了他的胸口。 嬴政不避不闪,任她一剑刺穿了腹部,雪白的剑身染红鲜血穿出背后。 “很好!” 他眼也不眨的握住了剑身,猛得用力一抽,赵太后比不过他的力气,秦王剑脱手。 嬴政抽出剑,用一种混杂着爱恨的复杂盯盯的看着赵太后许久,血一滴滴的流下,他的语气难掩悲伤,“你生养我一场,这一剑就当还你了。” 转而大步离去,丢下了一句:“即刻起,迁太后萯阳宫,非死不得出。寡人与太后,不到黄泉永不相见!” 那声音随着转身而变得无比冷酷,抽离了所有的感情,残忍的下令:“余下一孽,杀!” 本不该出世的有一半外族血统的“小公主”在她母亲无可挽救的悲呼中被内侍举起高高的抛下,重重的抛下。 “砰!”的一声,尘埃落定。 蕲年宫血水渗透进砖缝,暴雨停歇后,尸体被泡得发白,一车车拉走,就近焚烧掩埋,一桶桶清水冲刷着血迹,洗刷秦王即位史上的第一次兵变屈辱。 亲政大典仍然如期筹备,没有人敢多问一句为何冠礼在即不见太后,赵太后迁去偏僻的宫苑幽禁的事情不是秘密,随行的大臣明知而不敢劝。 太医给秦王包扎伤口,对他的伤讳莫如深。 腹上和手上明显是剑伤,谁敢揣测到底是太后刺伤的秦王,还是怎的受伤的。 昌文君率令三千王族密兵返回咸阳,击杀叛乱着三万众,太原和上郡禀报斩杀了数万人,嫪毐及其心腹全被擒获,无一逃漏,关押在云阳国狱等候判决。 蕲年宫大殿内,嬴政单手支额,斜靠在榻上,未受伤的手一一览阅各地呈上来的奏报,听着大臣的议论。 嬴政欲以嫪毐之血祭天,铺就他亲政之路,然而这不合国法,未审判先杀,太过独断,而且传扬出去也落下残暴之名。 嬴政勉强按捺下喋血躁动,交代老廷尉嫪毐诸党一个不许放过,九族彻查。 大臣们告退后,蒙毅匆匆赶来,咸阳城不出嬴政意料陷入了混乱,咸阳宫多出宫殿被焚毁,就连梁山也遭到了乱军袭击,好在嬴政早有防备,小殿下平安无事。 “扶苏殿下已经在偏殿歇息了,路上受了惊,太医看过没有大碍,只是……”蒙毅顿住话头。 “只是什么?” 蒙毅深深垂下了头,“陛下恕罪,臣与兄长带军入宫抢救迟了,郑姬死了。” 嬴政这才想起这个已经被他遗忘的女子,合上书简丢到一旁,捏了捏山根,手掌一道贯穿伤痕,深可见骨,屈起洇出了血染红了白布。 “知道了。”嬴政嗓音低沉嘶哑,透出疲倦,“此事不要先不要告诉扶苏。” 乱军闯宫,宫中女子的下场不说自明,嬴政默了默,勉强起了一丝愧疚,这一点上他对不住郑姬,不过又想到郑姬做的那些事情,愧疚也不剩多少了。 “殿下他……兄长来与臣汇合时,要带他来雍地,殿下聪慧猜到了咸阳宫应该出事了,要求我等回宫营救郑姬娘娘,所以……” 嬴政哑然冷笑,“他倒是个长情感恩的,还能记得郑姬啊。”片刻又问:“扶苏已经知道郑姬死了吗?” “还不知道。” 嬴政随口命令,“派人回去葬了,等他醒了就对他说他母亲本来就染了重病,受惊过度一病不起,去世了。”这些事情已经不能在他心底激起波动了。 “是,臣记住了。” 嬴政疲倦的挥挥手,蒙溪垂首离去。 嬴政困倦却无法入眠,离宫的决裂历历在目,他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再来一遍还是会选择杀死了两个孽种,再者此事真怨不得他。 合衣起身转去偏殿瞧了瞧扶苏,宽大的床铺里侧,锦被之下团缩着一小点,露出的半张小脸犹带不安之色,全好的左手碰了碰奶白如瓷器的皮肤,那小孩往内缩了缩。 “呵,你母亲死了呢。” 嬴政掀开锦被将扶苏的脸露出来,托着他脑袋枕到枕头上,手指从他的下巴落到柔软的脖子,轻轻的握住。 扶苏生得纤弱,身量轻飘没多少肉,脖子纤细得一掌圈满。 嬴政还记得前不久他扼杀的那条生命的触感,他记得肌肉的感觉,扶苏比之更为脆弱,不需多少力气便能弄折了。 嬴政沉冷淡漠的目光凝视着扶苏的无知无觉,心底想得却是要用几分力就能掐醒他,如一只娇弱幼莺蜷于掌中的孩子丝毫不知危险来临。 隐秘的残忍的念头转了一圈就被捺了回去,嬴政松了手臂捏了捏软嫩的小脖子,嗤了声:“啧,真是个小可怜。” 小可怜一无所知的一觉睡到大天亮,次日被宫人拉起来梳洗,打扮成吉祥物似的珠光宝气,推到了大臣中央,目睹加冠大典。 加冠典程井然有序进行,吕不韦前携领全体大臣赶到雍地,在殿堂上看到人群前方小小的一个锦绣堆起来的身影,眼底划过一抹异色。 扶苏居然在雍地么? 嬴政状似无意的扫了过来,吕不韦神色一凌,忙敛去情绪。 纲成君蔡泽司礼。 吕不韦为秦王嬴政加冠。 昌文君嬴贲奉请穆公剑,代为先祖赐予秦王。 封存的秦王玉玺和印符被请出,和各地的兵符一同呈交秦王。 秦国军政大权,真正的回到了君王手里。 即日起,秦王嬴政加冠亲政,佩戴宝剑。 冠礼一毕,秦王回到整顿过后的咸阳城,颁布诏书:凡平定嫪毐叛乱有功者,加地晋爵。又特令王绾进长史,职掌王城事务。蒙恬进咸阳令兼领咸阳将军,职掌国都军政。王翦进前将军,副桓龁总署蓝田大营军务等。 九月秋菊披霜之际,依法判处嫪毐车裂执行,刑场上人山人海,嫪毐及其同党被五匹马拉开了四肢和头颅,并屠戮三族。 门客等尽数流放,足有四千多户。 太后被流放至萯阳宫,大臣中有进言者,全成了台阶下的尸骸,先后杀了二十七人。 嬴政铁令:“有谁再敢因为太后这件事再敢进谏者,一律死罪。” 于是,众臣惶惶,无人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