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下同寝同食,同生同长(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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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文会馆二楼,近百位各家学士席地而坐,手握书简或笔墨,辩得面目通红,激动起来手舞足蹈,恨不能把笔当针缝住对方的嘴。 一时间场面分外热闹,看的角落里的扶苏和魏曦冉啧啧称奇。 魏曦冉小声的和扶苏咬耳朵,“不是说赵允先生来讲学么,怎么变成群魔乱舞了?” 旁人的几案上摆放的都是书简,唯有他们这一桌放了两盘点心,和满楼的文学气息大相径庭不说,这两人像极了闲极无聊去逛动物园看热闹的,从进门就惹来纷纷侧目了。 扶苏同把声音压得极地,“我也以为辩学是正襟危坐,引经论典,侃侃而谈。可看他们这样激动,我倒是觉得蓝田大营的校武场比较适合,蒙溪,你说是不是?” 蒙溪满脸不虞,大半个身子都藏进落地大插瓶的阴影里,面壁而站,闻言不甘不愿的哼了声,只露出一侧的脸上青紫叠乌黑,十分鲜彩。 魏曦冉叹道:“蒙溪明明打不过王离,每次都弄得鼻青脸肿,还非要去挑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扶苏顺嘴接茬:“人菜瘾还大啊,不找找茬浑身都难受。那王离从小在军营里长大,在肚子里的时候就会骑马拿刀枪了,你比得了么?” 蒙溪忿忿来了句:“娘胎里就这么大能耐了,他是鬼变得么!” “站好了。” 蒙溪恨恨扭过头,下次一定要把该死的王离按在地上狠锤,必须要报仇雪耻。可惜未来的蒙溪小将军不知道,在未来的无数次搞事情里,他很少能占到便宜。 又过了一会儿,人群中一阵骚动,有人说了句:“赵先生来了。” 人群自动向两侧避开,自楼下走上来一个……跛足的灰袍男子? 魏曦冉眼尖督见对方的左小腿上淋漓的鲜血,再观他腿脚落地时的动作,应该是伤到了骨头,可他脸上却没有一点痛苦的神色,反而很有耐心的温和的安慰啼啼哭哭的随从,又宽慰一群大惊失色的学士。 “无碍无碍,小摔了一下。”又说:“莫要哭了,我不是还没死么?” 扶苏看着赵先生脸上脖子处的条条擦伤,匪夷所思道:“他这一身的伤……是掉下悬崖了么?” “应该是马受了惊吓,翻下了悬崖,但他比较幸运,还活着。”魏曦冉卷起袖子,把随身携带的简便医疗包掏出来放到桌子上,对扶苏解释:“我打赌他半个小时之内一定昏死。” 扶苏不解:“你可以现在救他。” 魏曦冉看透了:“这人清醒的时候不会配合。” 赵允果然拒绝了看诊的建议,非要守诺讲学,十分歉意自己迟到了,他只盘膝随地一坐,身边围着一群人,开始畅谈古今,答疑解惑。 魏曦冉就掐着点等他不省人事,比预期要早些。 拨开惊慌的人群,捻了几根银针扎在穴位,魏曦冉亮明身份,“把他抬到象师馆去,让我师父救治,再晚就来不及了。” 巫医本一家,秦国不重巫,历代君王都比较排斥大巫方士入秦,然而事有例外,有几代秦王年迈时重用方士炼丹,所以虽说不支持,但民间接纳与否朝堂便不再过问了。 魏栖山入秦是为访巴蜀名山,暗寻上古秘法,本以为进行得艰难,不成想其弟子和长公子交好,有这一层关系在,他想办什么事情都方便了不少。 魏栖山年少时曾在荀子门下听学,论门辈赵允还得叫他一声师兄,如今赵允有难,必尽心医治。 但魏栖山了解到前因后果后,并不相信这件事只是个意外,询问随从,得知惊马的祸首是一道红影,因速度极快,看不清具体样子,被误认为是鬼。 赤吻从窗户跳进来,蹲在扶苏怀里打了个滚,抱着尾巴舔了舔爪子,扶苏福至心灵,拎起小狐狸问:“就是这个鬼么?” “……有可能。”随从呆了呆。 所以这事还得怪到象师馆头上,谁让魏曦冉看不好狐狸呢。 赵允还记得魏曦冉,答应魏栖山教授文理,扶苏旁听几次,觉得他的课比宫里的老学究讲得要好,就央嬴政请他入宫授课。 嬴政命人三请无果,赵允不喜官场束缚,意在山水。 第四次是李斯亲自登门,一在访师兄,二在探明底子,学而优则仕,他是不信赵允的说法。 在学宫里,赵允就是非常优秀的存在,几乎无人能出其右,李斯也折服在他的学问之下,做个第二就很好。 谁料后来的韩非也能居他之上,还不等他调整好心态,又有一个许少充进了学宫,百花齐放,怒争春景。 所以李斯对他这一干同门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羡慕有之,钦佩有之,嫉恨亦有。 赵允无动于衷于李斯规划的大好蓝图,七国纷乱是天命所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自古的真理,不为人力更改。 目下最有能力一统六国的当属秦国,可在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分封的三千诸侯,昙花一现的霸尊不胜枚举,哪个不是有着远大的包袱,一生都献给了宏图伟业,又有谁能成功呢。 居庙堂之高,实难入实地考察民生,并不能真正的忧民生之难,所以赵允不愿做搅动政治漩涡的推手,他更愿意做一些切实的事情来。 这个想法,在遇到扶苏之后才发生了变化。 赵允不承实名,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扶苏的第一任老师,他的课堂不在方室之内,课本也不拘泥古今经典,而是将扶苏带到了民间田地里,让他看到百姓的真实生活。 “看天下之事,无论大小,只从奏疏里是看不透的,起码是看不完整的。杜若,你从典籍里能看得到何时耕田,何时播种,每个时令该完成的农事么?” 坐在山梗上,赵允指着他们亲自开辟出的一亩方田,指点两个小徒弟,“我知道你们可能会说,术有专攻,把合适的人放到合适的事情上就行,不用事必躬亲,人的经历是有限的。” 扶苏捻柔一根着狗尾巴草,没出声,他确是这么想的,自小学的帝王权术也这么学的,现在他想听听赵允不同的意见。 “原因很简单,你不需要每件事都会,但涉及到的各方面你都有了解,你不一定必须要做,但你不能不会。” 赵允道:“比如说,咸阳城有南市和北市,相互竞争,时劣时优,你们要清楚如果自己经商,应该走什么样的商道,如果去管理,又该将二市维持在什么样的平衡上。” 扶苏出声了:“先生,秦有法度,国不限商,任意买卖,互市自由。” 秦国是耕战大国,并不擅长做生意,为了吸引六国商贾,给予了他们很多优惠,这条法度之下,外国的商贾大大发展,严重抑制了本地商户。 不过秦商最近才出现,连发展都谈不上,就更不要说兴起了。 “秦国重农重武却轻商业,是因为秦国的根本还是贫瘠的,并没有积累到足够的财富资源,所以兴不起商业。可农商乃民生根本,一旦遭遇天灾人祸,秦国的百姓如何渡过灾难?每一次都十分艰难吧。” “秦国治灾不赈灾,是祖宗的法典。” 赵允斩钉截铁地说:“祖宗法典如果不合时宜,就必须被废弃。” 扶苏默了默,理是这个理,实行起来就难了。 每次大旱或大涝,时令乖序之际,秦国的政策是派官吏前往各个地方,深入民间,百姓在乡长的领导下随政策短暂时间内迁徙到能够生存的地方,让老秦人们自力更生。 此政优势在于政府避免培养出了懒惰之民,老秦人一直团结一致的,勤劳勇敢的,再大的困难也能咬紧牙关挺过去,和国家同进退。 但不可否认的是,秦国自己在面对灾难,承受能力固然强,可损失也极大。因为不重商,所以农民连种子农具都要购买,六国商贾可不会对秦国发慈悲。 虽然秦国没有官市,对民商有一定的限制,价格最高不能翻三倍,更不能坐地起价,这可是违法的。 然而事有例外,秦国总不能把六国商贾赶出去,必要时刻是默认可以破例的。 赵允说出了唯一一句激进的话:“秦国治灾不赈灾,到底是不是因为穷呢?” 扶苏默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秦国起国荒凉西土,富不及齐,奢不及楚,贵不及赵,被列国轻视,指摘为虎狼强盗,并不冤枉。 “先王继任之初,连降三月暴雨,各地河渠江海泛滥成灾,秦国政权更迭,不能及时治理,险些酿成大乱。吕不韦豪掷万贯家财,力压南市,并一力敦促两市结成联盟,使得六国侧目,让秦商在列国面前变了个模样。为何现在,却倒退了呢?” 扶苏真心实意地道:“因为七国联商,只敬吕不韦,他是商业奇才。” 赵允意味莫明:“商人重利,唯利字压倒了义字,这个商盟何人都能当。” 扶苏听懂了他的意思,比较意外赵允居然让自己从商入手。 “列国之商都为国君所轻。” 魏曦冉的一句话解开了扶苏的疑惑,因为轻视所以任由发展,如果扶苏以王子身份结交名仕官吏,难免有结党嫌疑。 尤其是秦国弹压宗室贵族最厉,旨在更变形象,吸收诸国能人名士,如果宗室当道,贵族横行,必让寒门心凉,也不能信君王真能礼遇下贤。 可公子若立功业,也可入军营历练,以战功傍身,不结党,也能堂正存世啊。 赵允轻笑:“以公子之身参军,到底谁主谁副?小战可也,是送军功的,大战产生分歧,主帅祸事,罪不可逃。” 扶苏哑然,拱手道:“赵先生见解让杜若大开眼界。” 受赵允影响,此后扶苏果真关注起农商,并在赵国旱情严重时说服了嬴政在边野搭千里粥棚,广纳流民。” 当时,魏少师在南,以楚国之名赈灾天下,虽有竞争之嫌,不失为美谈。 上位者若不能切实利民,只有空谈,便不能配称忧民之主,这是赵允给扶苏上的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