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上太阿断姻，长子幽囚（一）

    邻国一个接着一个灭亡，和秦国遥遥相对的齐国竟不察危机已然四伏，齐王以为地理位置偏远，疏离战火之外，偏安乱世，实乃奇事。

    再则齐国城高坚固，易守难攻，给了齐王足够的勇气如蜗牛盘踞坚固的壳内，独善其身。

    五国皆亡后，秦军开进高唐和临淄，齐王才意识到灭顶之灾已至，这时节他派了公子冲入咸阳和秦，据悉是为联姻而来。

    齐与秦国的联姻也不是第一次了，七年前齐国的两位公主嫁与了秦国的地位崇高的宗室，齐国沾沾自喜得了秦国庇佑，却不知此是秦国的麻痹之策。

    这一回齐王将嫡亲的公主送入秦国，要与大秦的公子联姻，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刚从九原归来的长公子身上。

    齐国确有几分本钱，不若楚国坐拥南海的有名无实，齐国切切实实占据了东海便利，富甲天下，无人能敌。

    公子冲首先拜见了李斯，想说动丞相觐见秦王，能不动兵戈自是上策，齐国的兵力绝无公子冲所言的那般强悍，若真如此，何以不见灭魏赵楚之时齐国驰援？不过是忌惮得罪秦国罢了。

    七国名士多出七国，更多聚于齐国，李斯韩非赵允等人更是出自稷下学宫，哪一个不是声名显赫之辈，这也无形之中捧出了齐国的特殊地位。

    可仅凭这些就想和秦国平起平坐，当真笑话，齐国最善商贸，但若将齐国收入囊中，天下的贸易还不是尽握在手，是以嬴政对那齐王的算盘唯有嘲笑。

    齐国公子和秦需重礼相迎，扶苏以长公子的身份接见了他，前者也听说过他，对秦素有蛮夷的低视，又以为他是军营里出来的，不通文墨，兼之他拜见的是秦王，但秦王只让一个尚未加冠的小儿接见他，太过狂妄。

    公子冲面色隐有不满，言语也带了刺。

    扶苏一笑置之，这位齐国的公子还搞不清现状，眼下即便是齐国求着成为秦国的附属国，他大秦都要挑拣一番，不一定能瞧得上呢。

    长指轻划过玉杯边缘，扶苏听着公子冲复述了一遍他已经从嬴政和李斯那儿听到的大部分消息，神色淡淡的。

    “听闻齐王是想和我王以东帝西帝互尊，共享天下？”等公子冲说完，扶苏才问。

    公子称目光灼灼，“有何不可？“

    扶苏答非所问，“扶苏不才，不若公子饱读诗书典籍，我在九原时听说过匈奴人的一个风俗，颇为有趣，公子可有兴致一听？”

    公子冲喝了口凉茶，“愿闻其详。”

    “据说啊，匈奴人希望熬狼王，来春之时到山上捉一窝狼崽回来，不给吃食和水，关在一个笼子里，直到只剩下一只为止，那只狼崽长大后就是狼王了。”

    “这也太过！”公子冲皱了皱眉，有些厌恶，“饮过同类血，食过同类肉，凶性大涨，这是人应该干出来的事情吗？”

    “耸人听闻，是吗？”扶苏淡淡一笑，“头曼单于就有一头这样的狼王，我见识过几次，确与寻常狼不同，冲杀起来不畏生死，震慑一方，胆小的对视一眼吓得腿都软了。”

    扶苏慢条斯理饮了口蜜浆，复又淡淡补充道：“其实人和狼也差不多，一个族群里只能有一个王，否则就会分裂，但人这个族群也太大了，分裂成了七个，到底哪一个才能整合呢，就要看谁才是真正的狼王了。”

    公子冲脸色不大好看，冷哼了一声说：“人和畜生不同，光有凶性只能是畜生！”

    “行军打仗血勇当先，不拼不杀，难不成双方军队都和你我一样坐下来喝茶吗？看谁先喝死对方还是讲笑话笑死对方？”

    “你，你秦国毫无诚意！”公子冲语气很冲：“秦国起与西土，本就是蛮夷旧部，和西戎混居，不通教化！但是搞出斩首记功的残忍之举，血腥风气长达六百年！说的好听些，这叫彪悍，可实际上不过是只会斗狠罢了！”

    六国对秦国的军队历来看法如此，尤其是白起坑杀赵国降卒之后，秦军口碑断崖式的下跌。

    扶苏闻言也冷了脸色，“公子莫急，先不要指责秦国缺乏诚意，公子还是想想齐国提的要求可有合理性吧。”

    公子冲怒道：“怎么没有合理性，我齐国诚心求和，可不是怕了你秦国，公子休要高高在上的这般羞辱我的！”

    扶苏愕然问：“在公子看来，这就是羞辱了？那公子实在是温室里的花朵，没见过匈奴的可怕。”

    话风突变，两国的谈判到最后竟变成扶苏的单方面教训。

    “秦国奋六世根基，斩首记功养出大秦血勇精锐，而齐国呢？富饶的土地和东海养得尔等膘肥体壮，绫罗绸缎束缚四肢，齐国贵族们整日只会斗鸡走狗，纸醉金迷，连马都不会骑了吧，齐国拿什么和秦国斗？就凭公子毫无意义的无能愤怒吗？”

    扶苏好似根本看不到齐国一干使臣的黑脸，“恕我直言，真打起来齐国绝不是秦国的对手，所以这东帝之位齐王还是不要肖想为好，梦做得再多也不能变成现实。公子还是回去和齐王商议商议，若是齐王有意归附大秦，本公子倒是可以引荐。”

    公子冲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他倒是从未碰到扶苏这样的人才，“你要我齐国归附你秦国，成为你秦国的附属国？”

    扶苏施施然起身一拱手，添了把火，“正是。公子还是抓紧时间早早确定下来，不然的话我怕你动作慢了，齐国可就没了，到时候只有亡国之君一个身份等着齐王。”

    扶苏三言两语气的公子冲抓狂，要不是使臣拉着他，他当即就要一走了之，才不要受这种窝囊气。

    齐相传信给他，要他去找李斯，秦国长公子的话不用放在心上，即便那是秦王的意思，但秦王骄狂自大，多数时候还是会听臣属的意见。

    实则扶苏对公子冲说的那些话还真不是嬴政的意思，嬴政听到寺人转告后也很惊愕，几年不见，他的扶苏居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气死人不偿命，一套一套的。

    嬴政和扶苏在西窗下对弈，他执黑子，郑重落下一子后悠悠问扶苏，“王儿如何看待秦国这次和秦呢？”

    扶苏思忖对策，捻了一枚白子下在黑子旁，闭了气，说：“齐国和秦好似走投无路的热锅蚂蚁胡乱闯荡，和秦对秦国也有利，连连征战让秦军士卒疲惫不堪，能修整个一年半载非常不错。还能瓦解齐国的防范，齐国的危机意识不强，之前和秦后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回也未必能有多大的长进。”

    “五国都灭了，齐王难道就看不出来自己在劫难逃？万一此次和秦，齐国也不过是和秦国虚以委蛇呢？”

    “纵是如此，又何惧之有？难道秦国和齐国联姻结好后就真的能修百年之好吗？”

    嬴政笑了下，“确实是他们痴心妄想。”

    “齐王唯一的愚蠢就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到现在都搞不清楚现状，儿臣很是好奇齐国朝堂是不是真的没人了。”

    嬴政在意的不是齐王和公子冲，而是他们带来的那个公主，“……扶苏，你的意思是，可以联姻？”

    扶苏捻了捻玉白的棋子，很随意地道：“联姻不重要，重要的是联姻能使得齐国懈怠，最好是在秦军对峙齐国的时候，让齐国的公主都回去劝降，再买通齐相，这样一来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齐国，让齐王自己乖乖献出国都来。”

    扶苏所言十之八九戳中了嬴政的所想，可从扶苏嘴里说出来就让他不那么舒服了，很突兀的问了一句：“在你看来，娶谁都没关系是吗？”

    扶苏诧异抬头看向嬴政，“父王为何这样问？”

    对于一国公子和公主来说，他们的婚事已经不是自己的婚事了，关系到一国的大事，娶谁自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

    扶苏对自己未来的妃嫔不抱任何期待，这或许也和他没有对任何女子动心有关，觉得娶谁不是娶，他这样的身份，娶的自然也不是一个女子那么简单，他娶的是女方的身份和背后的权势。

    如果和齐国联姻，那么扶苏娶的就是两国短暂的宁和，维护两国的关系稳定，娶的远不只是一个公主。

    不论扶苏自己愿不愿意，只要秦国有需要，他就要娶任何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身为大秦的长公子，扶苏不可以在国事上任性，他的任务就是要以最小的代价为大秦谋得最大的利益。

    扶苏以为嬴政会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他才会奇怪嬴政为什么会问这种明知道答案的问题。

    嬴政攥紧了掌心里的九颗黑子，硌得他手心微疼，以此来平息心底的烦躁。“难道……王儿就没有心仪之人吗？若是你有了倾慕的对象，父王倒是可以成全你们，公子也不只你一个，不需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这番话没一句是真心的，全都藏着见不得光的试探，嬴政一面唾弃这样卑劣的自己，一面万分紧张的盯着扶苏，生怕真从他嘴里听到一个女子的名字出来。

    扶苏哂笑，“父王又打趣儿臣了，儿臣哪有什么倾慕的女子啊，何况儿臣的志向也不在儿女情长，天下大统才是儿臣一直追求的理想。”

    嬴政暗暗松了口气，“那真是可惜了。”那可一点都不可惜，他不晓得有多高兴！

    与齐联姻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当是扶苏，要是他没回咸阳还能落到公子高等人身上，但他既然回来了，还是长公子，只有和他联姻才能彰显出秦国的诚意。

    可当长史蒙毅起草诏书时，嬴政居然犹豫了，临时想换个人选，一口气改了十几次主意，最后蒙毅提着笔都不知该如何落了。

    “罢，就这样写吧。”

    嬴政迫自己放手，总会有这么一回的，扶苏不可能不成亲，就如扶苏所言，娶谁不是娶，一个女子而已，只要不是扶苏喜欢的就好。

    蒙毅快速写好草诏，拿给嬴政过目，“大王还改么？”

    嬴政看也不看一眼把诏书扔到蒙毅怀里，声音比平时冷了一个度，“不改，就这么办下去。”

    蒙毅很疑惑，下一道婚旨居然比灭国大战都难吗？攻楚时那样艰辛，也没见嬴政这么反复无常的啊。

    谁都知道扶苏娶齐国的公主是政治联姻，后宫里只有央芷是真心实意为扶苏感到高兴，开心得不得了，兴高采烈的布置宣英宫，要把大婚的宫殿装饰得最好。

    可她的兴头太高，宣英宫也太热烈了，嬴政从章台宫的眺望台上就能看到一大片红彤彤的祥云似的落在了宣英宫上。

    “大殿下也很高兴吗？”嬴政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赵高脑筋转得很快，他知道嬴政想听什么，于是接话道：“大殿下忙得连新服都没时间去试，国事为重，不过娶妻是人生最大的喜事之一，估计没有男子会不高兴的吧。”

    “你懂什么，娶妻而已，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嬴政冷哼了声。

    赵高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赔着笑说：“奴才确实不懂，胡说八道而已。”

    嬴政道：“既然扶苏这么勤政，寡人甚为宽慰，应该多给他安排些要务锻炼锻炼。”

    最好是忙得连拜天地，入洞房的功夫都没有。

    “是是。”赵高忍不住开始同情起扶苏来，大王这是太看重大殿下呢，还是想折磨惩罚他呢？

    可不论嬴政有多烦躁的想求的时间慢一点过去，婚期还是不紧不慢的一日日逼近。

    该来的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