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说

    宋程手上停顿片刻，他现在背对梁霄，没法观察到梁霄的表情，“李永玉，是一个国画家。”

    如果可以看到梁霄的表情，说不定可以窥视出什么端倪。老师到底是不是梁霄的舅舅？老师肯定不会说谎，因为没有必要。

    那么梁霄，他会实话实说吗？

    “哦……”简单一个字回复，这就是梁霄的回答。

    梁霄什么也没有说，既没有说认识，也没有说和老师的关系。

    那说明他不想说。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事情，可能老师和梁霄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而那些事，不能为外人所知。

    那么自己最好就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会比较好。

    话虽如此……宋程叹一口气，他想到老师和师母提起梁霄时的表情，他们的疼爱是真切的。梁霄对他们应该也有相当的感情，到现在他还将那只叫做“哈啰”的哈士奇当做头像。

    水流冲刷在碗碟上面，将残留的洗洁精冲刷得干干净净。如果让人和人之间产生隔阂的回忆，全部都消失就好了，像洗洁精一样，冲刷得干干净净。那样是不是就不会有烦恼？

    将最后一个碗碟收进碗架里，宋程用旁边的毛巾擦干手上的水。

    他转身看到梁霄坐在餐桌边发呆。

    什么也没有做，就是支着下巴发呆而已。

    宋程不动声色坐下，然后提议，“要不要喝点啤酒？”

    梁霄抬起头，又缓慢地摇头，过了一会儿，又点头。

    宋程从冰箱里拿出冰过的啤酒，又从橱柜里寻出两个透明玻璃杯。

    带着泡沫的啤酒盈满整个玻璃杯，白色泡沫溢出边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讲点无聊的事情可以吗？”宋程喝一大口之后说道。

    “嗯？”梁霄拿起啤酒杯，少许抿一口。

    “大约高二时候，我对老师说，我要放弃画画，”宋程搓了搓食指和中指，这种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想来支烟，“老师大骂了我一顿，然后把我赶走了。”

    “就是你说的李永玉……老师？”梁霄放下支着下巴的手，直起身体。

    “对，之后，我就再也没去见过老师，就这样，十六年，都没有见过老师，”宋程深吸一口气，又喝一口啤酒，“昨天才知道，老师饱受白内障的痛苦，最近还失明过。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停地画，甚至去学习新的技法。我很后悔，后悔没有在老师身体好的时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学习新的绘画技法。”

    梁霄张了张嘴，大约是想说什么，最终没有开口。他鼻子泛红，微微低下头，吸吸鼻子，掩住眼睛。

    “抱歉，让你听我说这些无聊的事情。”宋程现在确信，梁霄和老师应该是有亲戚关系，而且还是非常亲近的那种。

    不过，梁霄不愿意说的话，那么就尊重他的意愿，宋程绝对不会故意去问。

    “你的头像……那只哈士奇，也是你的老师画的？”梁霄的声音闷闷地，带有一丝鼻音。

    “嗯，是的，我觉得挺可爱，就拍下来做头像了，那是老师以前养的狗，叫哈啰。”

    梁霄突然站起来，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嘎吱刺耳的声音，“我去搭乐高了。”他转身就朝乐高房走过去，像是要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咔嚓一声关上门。

    宋程突然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试探的话语，是非常卑鄙的行为，然而说出的言语就像泼出去的水，没有办法收回。

    ……

    第二天，梁霄早早就不见了，宋程没和他说得上话。他猜测梁霄是被罗艺接过去工作了。

    宋程随便解决午饭后，就到美术展览馆那边，继续看老师的画。没多久李永玉和师母也来了。

    李永玉带宋程一起参观作品，他还在旁边解说作品是什么时候创作，灵感来源是哪里。

    “这幅桃子图怎么样？桃子是去爬山时候买的，那桃子有碗口那么大，只要五块一斤，那可甜得不得了！说是寺庙和尚种的！”李永玉边比划边朝师母那边点头，“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师母也连连点头，“那年去崂山那边采风，老李看到桃子非得买，买回来说这桃子好看，画个不停，我还得等他画完才能吃！”

    “我也好想吃看看。”宋程想到那幅情景，忍不住笑。

    “还有这幅，溪边小鹿……”李永玉拉住宋程，正准备解说。

    附近不少看画展的人里，有人认出李永玉，纷纷涌到他旁边，一起听他解说。

    “老师，你继续说。”宋程鼻子微微发酸，他嘴唇颤抖着对李永玉说道。

    这么多人来看老师的画展，他一定很开心。

    中午宋程陪李永玉还有师母去附近一家中餐馆吃饭。地点是师母定下，说是附近有一家味道不错的饭店。

    师母要给宋程倒芒果汁，宋程连连谦让，“师母，我来，我来。”

    “其实第一次你来展馆时候，我和老李都看到了，”师母将芒果汁递给宋程，“我一时间没有认出来，还对老李说，你的画可厉害，把人都看哭了。老李不知道有没有认出来你。”

    “啊……呃，看到老师的画，实在太感动了……”宋程没想到自己在画前流泪的场景，竟然被老师还有师母看到。他一时间从脸颊到耳朵都红透了。

    “咳咳，说什么呢，我没看到……”李永玉举起杯子，“来，宋程，给我倒这个，芒果汁！快点！”

    “小宋以前很挑食呢，我记得蘑菇不吃，带鱼不吃，青椒不吃，菠菜、香菜也不吃，”师母拿着菜单准备点菜，“现在怎么样了，还是不吃？”

    “现在没有了，”宋程想起小时候，有许多菜都不爱吃，不过母亲倒是没有因此责骂他，也没有硬塞他不喜欢的菜，“好像过了三十岁，就什么都能吃了。”

    “小宋，真的长大了。”师母看着菜单，开始点菜，每点一个菜，就问他们行不行，最后李永玉被问烦了。

    “行了，你做主就行，别一个个问。”

    “还不是你，跟小孩子似的挑食，一会儿这不吃，一会那不吃，你看连小宋都不挑食了！”

    “在徒弟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这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因为是品牌手机通用铃声，在场三人都开始察看自己手机。

    最后发现是李永玉的手机。

    “老李，是你的手机。”师母收起自己的手机。

    “我看看，是谁打来的……”李永玉眯起眼睛查看来电显示，结果看到之后，他脸色一变。

    师母连忙也靠过去看，也是在看到手机画面一瞬间，脸色铁青，原本欢快愉悦的气氛一扫而空。

    “老李，你到那边去接电话。”师母的语气沉下去，“问问她有什么事。”

    李永玉叹口气，皱眉望向手机，铃声还在不停地响，他犹豫片刻道：“要不然你替我接？”

    “李永玉，她是你妹妹，不是我妹妹，我没有义务应付她。”师母语气蕴含怒气，直接叫出老师的名字。

    “我知道了……”李永玉拿着手机，像是拿烫手山芋一样到角落绿植旁边接电话。

    老师的妹妹……梁霄是老师的外甥，老师的妹妹也就是梁霄的母亲？

    梁霄不愿意和老师他们接触，是因为他的母亲发生什么事了？说起来，那时候梁霄的母亲生病，需要做手术，梁霄一个人跑出来，到KTV那种地方，甚至不惜求助陌生人，那时候他为什么没有向老师求助……

    难道是求助被拒绝？不，老师不是这样的人，老师和师母都是很有人情味的人。

    那时候，有付不起学费的学生，老师还留他们在画室学画，甚至还资助学费，师母也是默许的，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宋程一看师母的脸色，就知道这不是能够问出口的事情。

    师母一脸“不能让小宋知道这种事”的表情，她挪开脸，拿起菜单，伸手招呼，“服务生，点单！”

    “你说你要不要脸！”

    像是突然炸开的声音，饭店大厅里所有人都看向声源处。

    那是李永玉讲电话时候突然喊出来的话。

    服务生也走过去，大约是想提醒客人讲电话不能这么大声。

    师母匆忙站起来，朝李永玉那边小跑过去，抢过他的手机，然后和对面说了两句话，将电话挂断。

    接着她对赶来的服务生道歉，又拽着李永玉回到座位。

    “小宋，今天让你看笑话了，”师母朝宋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好了，我已经点好菜，待会应该就上了。”

    李永玉也变得相当没有精神，对什么话题都没有兴趣接，还老是唉声叹气。

    这顿原本和美的重聚饭局，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变得食不知味。

    “师母，今天我来开车好吗？我有多年开车经验，在大学就拿到驾照了。”宋程看到老师和师母都心神不宁的模样，出于担心，决定开车送他们回去。

    “啊，哦，我没事…唉……”师母也开始叹气，她用拇指在太阳穴使劲按两下，然后从随身包里拿出车钥匙，“确实我也有点头晕，那就麻烦小宋你了。”

    李永玉和师母坐在后座，宋程在前面开车。

    在后座的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那种沉默又难捱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最后到达目的地。

    “宋程，记得把你的画拿过来给我看看！”离开前，李永玉对宋程喊了一句。

    师母也说道，“小宋，下次来家里吃饭，像以前一样我下厨做菜给你吃！”

    “嗯，好的！老师，师母，我去停车！”

    搭公交回到家，宋程思考着老师还有师母的反常，不知道他们和梁霄的母亲到底发生什么矛盾。

    梁霄不知道回来没有，就算回来，应该也不能问吧，这种事情……

    刚走进小区大门，门口和宋程相熟的保安拦住他，“宋先生，请等一等！”

    “怎么了，是有我家的快递吗？”小区保安也兼职收快递。梁霄有时候会网购，让宋程帮忙拿快递。

    “不是，是有人、自称是业主梁霄先生的弟弟……”保安有点纠结，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梁霄的弟弟？”宋程还从没听梁霄说起过家里的事情，这个弟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就是这个孩子……”说是孩子，其实严格说起来应该是少年，大概是高中生的模样。

    少年站在保安室旁边，穿有点松垮的藏蓝色校服，背硕大书包，眼神桀骜地朝宋程这边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