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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考校(剧情向)

    “真是奇了,平日夜里星星都数不完,今个咋一颗星星都不露头了?”云烟坐在门槛上,看着苑外的天,啧嘴问道。

    蕙香没心思管这些。听了云烟的话,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还不是被云彩挡住了,这有什么好问的?”

    得了这番说法,云烟撇了嘴,只当是明日考校,蕙香烦闷,思量着还是不去招惹为好。于是,钻被窝就睡了。

    时候已经不早,蕙香将门虚掩,又从外头捡了两块石头抵上,这才放心上了床。大概是心里装着事,一夜也没怎么睡踏实。朦朦胧胧间,蕙香听见身边一阵悉悉嗦嗦,紧接着,是“吱呀”一声门响。

    蕙香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听见后头没什么动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到底是十五岁的少年小子,蕙香架不住如山倒的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昨夜上了云彩,今个天不亮的时候就下了雨,还是一场老雨。蕙香路过小池塘的时候,里头的水涨了一尺多。说来,金陵城还鲜少在春日下这样大的雨,蕙香抬头看去,也不晓得这雨何时能停。大雨倾盆,若是下到晌午,这小池塘怕是要遭殃。

    大约是因了下雨的缘故,乱春苑里的客官醒时都比以往早。呢喃的温柔乡被雨这么一浇,个个穿衣时都是骂骂咧咧的。

    不过,这大雨也有好处。往日晨省时,小倌儿们都得跪在外头的青石板上,今日却齐齐在后堂里跪了。

    徐玉一进后堂,就见老人儿和新人儿都跪着,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手一点,好家伙,少一个小子。徐玉向那边走过去,挨打最多的还在,脑瓜最笨的也还在,少了一个不太出挑的绿玉。

    “绿玉怎么没来?”徐玉瞧着蕙香。

    蕙香并不答话,直直跪着,气得徐玉差点一记戒尺甩下来。

    “乱春苑里规矩就是如此,就是病得下不来床,也得给我抬过来。”徐玉这话带着十足的火气,叫其他六个小子浑身一抖。

    “徐掌事,绿玉不见了。”一个小子顶不住徐玉的火气,哆哆嗦嗦漏了出来。

    闻言,徐玉被气笑了。乱春苑又不是什么鬼宅,好好的人还能不见不成。他缓缓走到蕙香面前,“昨夜里锁门了吗?”

    “回徐掌事,绿玉确实不见了。”蕙香跪得端正,却答非所问,惹得徐玉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扬手差龟奴去扒裤子。

    “慢着。”江余一身玄色圆领袍,径直走到主位坐下,“一会儿还有考校,等考校完再打不迟。”

    蕙香原先不怕,可见是江余过来,却没头没尾地心慌起来。他见识过江余看人的厉害,不敢去瞅江余的脸色,只能垂下眼去看斜放在地上的那把戒尺。

    “差人出去寻,就说是苑里烧火的小厮走丢了。”江余抿了一口茶,缓缓叹口气,“罢了,不用去寻了,早迟会自个儿回来的。”

    蕙香一愣,抬头去瞧江余,他不明白江余话里头的“迟早自个儿会回来”是什么意思。不过这样也好,他倒是不用愁着绿玉要是被抓回来了,那怕是一顿好打。

    “今日考校,晨省的戒尺便不打了。”江余吩咐,却没一人松气。这意思不是不打,大约是考校不好,会有一顿狠罚。

    琴棋书画一字摆开,乱春苑里的众人个个都要过一遍。蕙香往日在私塾也有先生考学,只是哪及这般气势森然,直教人两股战战。

    蕙香在原处思量一番,这四样里头,他“书”最好,于是走去书案边候着。书案旁早有小厮侍候,见他过来,递了一支狼毫。

    润了墨,提笔写道,“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此情此景,再配那四个大字“不顾廉耻”。蕙香忽然有几分自嘲。下笔时手上不稳,一道极粗的横穿在字中,宛如一道极粗的疤像蜈蚣攀上了美人脸蛋。

    这下好了,蕙香换了一张纸,心中知晓一顿戒尺已是定然逃不脱的。恍然间,江余行至身后,那脚步声就如戒尺一般,叫蕙香臀肉发痛。

    狼毫沾了墨,却久不写字。眼见着就要滴下墨,再毁一张宣纸。江余瞧见蕙香这模样,心道怕是蕙香见自己杵在这儿,放不开手脚,便跑树后头立着。

    江余装得自在模样,却不时往屋里瞥一眼,叫徐玉看见了,朝他走过来,脸上几分戏谑之意。

    “都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躲在树后头偷瞧人家,可不像你的做派。”徐玉站到江余的后头,看蕙香提笔勾线做的得流水行云,打趣道,“知道的是你带出个小倌儿,这要是不晓得的,怕不是以为你讨了个童养媳。”

    “哄说什么话!他只小我两岁,哪里算什么童养媳。”江余敲了徐玉的脑门,岔开话题,“今日跑了一个,还不去找找哪里有了差错。”

    一幅字下来,除却笔力不太稳,倒也没什么大错。江余看了字,心里给蕙香大约定了罚,便去瞧蕙香的棋。

    外头的雨已经下过大半天,真像是要把天漏了。小池塘已经积满水,鱼儿欢快地要蹦出来。蕙香看着那雨,想起钻狗洞出去的绿玉,心里不免担忧。

    说来蕙香也是倒了楣,恰赶上流云。这苑里谁不晓得,流云公子棋艺可是一绝,只比苑主差一招。

    蕙香的棋也不差,只是记挂着绿玉的事儿,心中不免焦躁。流云瞧出了破绽,专挑边边角角去磨他。

    江余在那头看着,没吱声,眉头便已蹙起。流云在对面看了,存了些坏心思去瞧蕙香的小屁股,心想不知道明日两团肉会成什么模样。

    只是这两团肉的主子半分也不晓得这些,蕙香心里像是钻进来蚂蚁,叫他心躁。流云瞄见了机会,只用一个金蝉脱壳,便将了军。

    再去看棋盘时,已是满盘皆输。蕙香再没心思去弹琵琶,也没心情作画,只好做个样子,勉强过关。

    待考校结束时,倦倦日已暝。风月楼大堂候了几个客官,挥手招小厮伺候着,显然等得不耐烦了。

    江余没发话,小倌儿们也都各自散了。来活了,天大的事就是伺候恩客们舒舒服服上床。

    走到蕙香面前时,江余停了步子,随口吩咐他回屋,还道剩下的戒尺明日再罚。

    酉时,蕙香在小屋去瞄外头景象。雨稍小了一些,有些客官便携着小倌儿混在雨里。都道杏花雨沾衣欲湿,小倌儿的玲珑身材便从布料中透出来,颇有些任君多采撷的意味。

    “绿玉大概不用如此了。”蕙香蹲在床头,眼睛有些酸涩,可是君子是不能哭的。蕙香又看向那小池塘,已经积水两丈深,该是能淹死人了吧。

    “啪啪”蕙香给了自己两巴掌,打得两颊红红。脑子里没了那般念头,蕙香才蹬了鞋子上床。真是好笑,今日没挨戒尺,倒是有些不习惯。

    寂寂人定初,乱春苑里只剩下恩客与小倌儿的欢语声,蕙香听着不堪入耳,于是拿破棉布枕头盖在脑袋上。可那缠绵声却似是徘徊在蕙香的耳边,久久不散。

    左右是睡不着了,蕙香从床上坐起来。他听见外头有人在拍门,夹了两声低低的啜泣,声音竟有些像绿玉,急急披了薄袄,迎上去开门。

    屋门打开,外头站着江余,他身后怯怯躲着一人,那是绿玉。江余手上提着烛台,借着光,蕙香才瞧见绿玉脸上几道青紫痕迹。

    蕙香心里一惊,将绿玉拉过来,放在身后护着,两只眼紧紧盯着江余。见了这般模样,江余真是哭笑不得,明明只是送个人回来,结果还被人想大虫一样防着。

    “绿玉,你好好歇着,剩下的事情明日再说。”江余说着,随手带上门。绿玉闻言,含着泪点了头,进了屋便缩在墙角。

    蕙香一直趴在门上,直到听不见脚步声,才凑过来看绿玉。

    他方才便瞧出绿玉定是伤得不轻,只是身上有棉被裹着,也看不分明。这会儿从棉被里剥出瘦小的身子,蕙香看了不由得心悸。

    绿玉身量不高,浑身上下都没二两肉,就跟个豆芽菜似的。不过,这小豆芽菜也真是可怜,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大的磨难,从头到脚没一块好肉。细细看去,有些是鞭子打得,有些是脚踢的。好在,这些伤也都是上过药的,蕙香暗自留了心,近日不让绿玉沾水,免得发了口子。

    “是不是他们打的你?”蕙香温声温语哄着绿玉先去睡,可是绿玉却像是魔怔了,死死捂着裤子,嘴里说着,“不要,不要。”

    蕙香虽还不通人事,见了绿玉的模样也大概明白了。他轻轻伸手,去抚绿玉的鬓角,绿玉忽然一个激灵,好像突然回了魂,搂上他的腰。

    少年腰肢纤细,一只胳膊即可环过。蕙香也不拦着,只当他是幼时总因调皮挨打的自家堂弟。已然是夜深时分,绿玉又搂着蕙香过了许久。

    “哥,我和你说个事。”绿玉说着,却解下了裤带,露出两瓣紫红的屁股。一层烂肉覆在上面,还隐隐流着血。只看了一眼,蕙香便不忍再看,自顾自闭上了眼。“哥,你给我留个体面,别说出去,好不好?”

    绿玉说话的时候,身板发颤,只说了这一句,便又缩了回去。蕙香再看他时,绿玉就像是被抽干了气血,两眼直直看着前头。

    “哥,你知道吗?我是被我叔伯卖掉的。那年灾荒,全村人饿死大半,要是不卖我,他们也没命了。”

    “哥,他们卖了我一次还不够,真贪。我才回去一天,他们就和那个老混蛋说好了,买我开苞。也是天报应,那老混蛋大约是为非作歹的事情干多了,竟然不举了。后来他就打我,比乱春苑的戒尺狠多了。”

    “哥,你说我傻不傻?奴籍不就是这样,伺候完这个伺候那个,在哪儿都是当奴才的命。哪里真有干干净净的?”

    “哥,乱春苑其实挺好的,比外头强,真的。”

    ……

    绿玉那晚和他说了许多话,只是估摸着怕惊扰旁人,他声音却如蚊子叫一般。蕙香听不太分明,白日里又缺了觉,这会儿早就瞌睡虫上了身。

    朦朦胧胧间,蕙香隐约听见,“我枕头里缝了些碎银子,原是给叔伯留的,如今也不指望了。哥,你拿去罢。”蕙香直听得这一句,当绿玉那个小守财奴是在说胡话,便不做理会。

    天蒙蒙亮时,下了一道雷,像是要把天地劈开似的。

    蕙香揉揉眼,睡醒时没见着绿玉。想起他昨晚的话,这才觉察出几分不好来。也顾不得披衣,蕙香拖着鞋子跑到院子里。

    小池塘的水积了两丈多深,鱼儿却格外老实。蕙香跑过去,水中飘着一个人,已然泡发了。看打扮,正是绿玉。

    蕙香也不记得自己当时哭没哭,只知道小厮们把绿玉抬上来时,是他头一回在太阳底下看这个少年郎。绿玉眉目并不开朗,透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朝气,若是生在世家里头,怕是天生的纨绔小公子。

    只可惜,蕙香叹了口气,都是命,出生时便定好了的。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过是说给人听着玩的,只就傻子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