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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清明(剧情章)

    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金陵城的雨从来都是下不尽的,还没哪次爽了约。从地上看去,云履草鞋都沾上了泥。这泥可不管什么高低贵贱,只要是双鞋,就上赶着攀附。

    按老祖宗的规矩,这时节若是还进窑子里宣淫,可不应了正儿八经的的不肖子孙。只是这样一来,乱春苑没了生意。江余索性就给大伙儿都放了假。不管有没爹娘,都发一捆纸钱。反正外头遍地冤魂,不愁没人在阴曹地府等人来送钱。

    清明之前是寒食,蕙香连吃了好几日冷的,口中淡得很。躺在床上,他闷闷地想,若是介子推那时从了晋文公,便不会叫他受这茬罪了。

    一连挨了五日藤条,后四日都打在屁股上,整得臀上红紫乱朱,好不妖艳。好像和他过不去似的,明明前天就罚完了剩下的藤条,可是一沾凳子还是会疼得直哆嗦。

    江余晓得他后头两团肉近来不太平。许是故意的,每日早上练琵琶,叫他去坐那把刻满“慎”字的圆凳。蕙香回回坐那凳子,都觉着那刚健遒劲的“慎”字,怕是要印在了他的的屁股上。

    凳上的字儿不错,也不晓得是摹了哪位大师的手笔。若是叫他听闻了、,估摸着得气成胡子朝天,大骂江余这厮有辱斯文。

    蕙香想着,不禁笑起来。手伸到后头去趟趟,刚摸上去,蕙香便缩了手,还是疼得紧。他懒得动弹,伸长手够过来绿玉的破布枕头,迎着光胡乱拆了。

    原以为冲他那个宝贝气儿,想是已经攒了不少,结果蕙香翻来倒去也只找到两块碎银子。想起以前绿玉看见元宝,两眼都发绿,整天宝贝他那枕头跟什么的,就说自己以后攒够了碎银子,定要去账房先生那里换一个金元宝来悄瞧瞧。蕙香盘算着,这点银子拿去买纸糊的金元宝,大概也够了。

    这样想,蕙香忍着疼,挪去江余屋外堵他。江余正好要出门,带上蕙香不过顺手的事儿。

    他俩去了东市,临到付账时,蕙香却犯了难。大概是这年头死人多,匠人都有些忙不过来了,于是将这些要拿去烧的东西卖得死贵。江余看出来,掏银子帮蕙香付了账,又给他另外捎了三串金元宝和两捆纸钱,叫他给家里人烧去,还让他烧这些物什的时候,记得来唤他。

    回去的时候,日头斜斜挂在西边。蕙香刚推开乱春苑的大门,里面的烟火味直冲鼻,呛了蕙香好几个喷嚏。

    迎面挨过来流云,已经醉得不省事了。他本要过来揽住蕙香,却被江余一个眼神吓回去。

    “来人,把喝醉的人都送回屋吧。”江余一招手,一边赶紧过来小厮,拦着胳膊,送走流云。要说流云公子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像是兴致大起,闹了好一阵才回房。江余晓得这般时节,流云必定是心里难受,也不去与他计较。

    等到月上柳梢头的时候,乱春苑才彻底静下来。蕙香支了个马扎坐在院墙下,脚边燃着火盆。火苗同俗世人一般,不知足偏安一隅,噬舔着火盆边缘,蹦跶出些许火星。

    蕙香摊好了纸钱和元宝,想起江余下午的话来,起身正要去唤他。一抬头,江余刚好走过来,也带个火盆,手里还拿了块玉。

    见蕙香也在瞧他,江余抛了玉落进蕙香的怀里。“烧纸的时候带个吉利物件,别叫地下的鬼来把你拉走了。”

    这话蕙香听了倒是新鲜,他命硬,连无常来了都要周旋一阵,寻常的鬼又哪里能拉得走他。不过这话蕙香可没敢说与江余听,生怕给自己饱经风霜的小屁股又挣得几十戒尺。

    把玉揣进怀里的时候,蕙香瞅了一眼,玉的成色并不好,到了市上也卖不上价钱,用来镇邪也是这块玉的命。

    江余在蕙香对面坐下,背后的两壶酒也被摊在了明面上。江余方才遣散了一众酒鬼,这会儿自己却馋上了。

    他手里提着的是乱春苑里最好的醉春风,酿成就有一股桃花味,后劲儿更是厉害,一坛下去不知今世何生。蕙香还在沈府时听过这酒,听修史的伯伯说,三杯下肚,得见飞燕掌中舞,一壶酒尽,访梨园听羽衣舞曲。

    他早就想试试这酒,却没见江余掀坛布,只留了两只眼睛时不时瞟上一眼,也算是解了馋。

    “噼啪”面前的火焰炸了一声,蕙香回了神,拿起一边的钳子去摆弄。若是真有阴间的地界儿,绿玉头一年下去,用钱的地方肯定少不了。倘是遇见了阎罗判官,多掏些金元宝,也能投个好胎,将来别做奴籍了。

    江余拿着纸,去蕙香那块引过火星,自顾自烧起来。旁的人烧纸时,总会念叨着佑平安这样的话,可江余只是闷声烧纸,也不去求什么,更没学着别人假模假式地去问人家在地底下过得怎么样。

    蕙香烧完绿玉的,又瞅了江余半晌,也不晓得他这是给谁烧纸。都是乱春苑里的人,身世总不会好到哪儿去,江余不说,蕙香自然缄口。

    “我娘生来就不喜喧嚣,如今她到了地底下,我烧两个钱给她便是了,又何苦去叨扰她。”江余说话时,垂着眼,看不清喜悲。“这凡尘本就不是她喜欢的,死了倒也清净,没那么多纷扰。”

    没成想蕙香没问,江余先说了,一时又沉闷了许久。等到江余那个火盆也要燃尽的时候,他点了一把纸,塞进了蕙香那处,“我向沈公问好。”

    说着,洒了半坛酒到地上。顿时酒香漫开来,沁人心脾。

    “犹记沈公昔日言语,还盼与沈公把酒论天地。只可惜,不过三年未见,而今天人两隔,真叫人唏嘘。”江余饮了剩下半壶酒,染了一身酒气。

    江余这番话,倒是引得蕙香难受。三年前,他也是风风光光的沈家公子,常随阿耶一同谈古论今,偶尔也会关起门来学嗣宗豪语“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天下,早就不太平了。西戎人骑马踏山河,这江山破碎风飘絮。大聿以前还立都长安,守不住了,又跑到凤翔。后来,凤翔也没了,才窝在金陵城,日日笙歌,还坐着太宗盛世的美梦。

    两年前,蕙香记得家里忽然来了一个黄门,狗仗人势的模样。黄门告诉他们沈兴死了,只说开罪了皇帝,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缘故,给皇帝当时就赐死了。大约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皇帝还嫌没杀够,要拿他们沈家满门试刀来着。

    蕙香自幼是在史书里泡着长大的,晓得什么人沾了点皇亲贵戚,生来就是没有心的。反正沈家人都要到地底下团聚,他也不孤,只是可惜了年华。

    也不知皇帝如何想法,蕙香都洗净脖子,等着伸头一刀。皇帝却不杀了,说要给沈家留一脉。由此,蕙香入了奴籍,跪在别人的靴下讨生活。

    史家的人,别的不说,这点儿豁达气度倒是有的。史书上哪一页不死人,早就见怪不怪了。蕙香自己知道,他能捡回一条命来,已是大幸,哪里还能奢求更多。他只是觉着委屈,委屈为何偏生是自个儿。

    说来好笑,以前听戏时,别人总笑话他是个石头人,不懂得人间的喜怒悲欢。这真是冤枉了,幼时蕙香跟在阿耶后头誊史册,对家破人亡也只是平添些感慨。与史书里头的荒诞一比,戏文里头的早不够看了。蕙香后来才晓得,哪里是无悲喜,不过以往都是局外人罢。

    蕙香烧纸,又忆及那些前尘往事来,于是拿过酒壶,给自己满了一杯,仰头饮尽后,又给自己满了一杯。算来还是他头一回喝酒,蕙香铁了心要将自个儿灌醉。

    又是一杯,蕙香还欲再喝时,一只手却忽然搭在了他的杯上。骤然被打断,蕙香皱着眉头看对面,见这人是江余,便不敢言语。

    “我竟然不知道,你何时这样怕我了?”月光下的江余,浑身上下都蹿着冷气,只有在看蕙香是,眼睛里还有笑意。“瞧你这模样,这是上回被打怕了?”

    可不是怕了嘛!蕙香坐在马扎上,臀上渗出丝丝缕缕的疼,一点点磨着他。更别说,江余还放过他,若是尽数罚过,蕙香估摸着自己还得趴着。

    “怕了也好,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打你?”江余下了一叠金元宝,蕙香这时候还腾出脑子想,他阿耶和娘今年怕是不用在地底下扣扣索索了。

    “这世上的事千千万万,你既然管不过来,又何必去管?我以为沈家公子自幼聪明,怎么,这个道理也想不明白吗?”江余说完,扔下纸就回了房。蕙香既然晓得怕,也不会再胡乱,出茬子。“不明白没事,明日跟着他们去瞧瞧刑奴,你自然也就明白了。”

    小孩子性子扭,多留些时辰给他也无妨。江余这样想,抬脚就要走,回头却见蕙香还是呆愣在原处。江余顺手敲了他的脑袋,只当是叫了魂。